卷首语
《大吴会典?礼志》载:“成武朝,谢渊整军器、汰老弱、革世袭,强军之策日进,然勋贵以‘操之过急’非议,谓‘恐扰京师安定’。时英国公为首,联李嵩、刘焕等,欲借朝堂发难,阻改革之程。”
成武早朝,太和殿铜钟余韵未散,英国公便执“国库耗竭、民力难支”之辞,于丹陛前讽谢渊“新弩量产与团营扩训并行,操之过急恐生变”;李嵩捧《户部粮饷册》附议,册页边缘磨出的毛边,显是昨夜反复摩挲演练之迹;刘焕则以“江南农户迁徙”为由,暗指强军将致民怨。
谢渊早察其谋,此前命玄夜卫北司遍历边军营地,收集士卒家书百余封——纸页或沾着宣府卫的沙尘,或浸着大同卫的雪水,甚者带着斥候阵亡时的淡血痕,皆述“瓦剌犯边之苦、盼强军保家”之愿。朝堂之上,谢渊展家书于丹陛,内侍读信时声带颤,百官默然垂首,萧栎终拍案斥勋贵“只谋私产,不顾士卒死活”,准强军之策续行。此案暗合明代“于谦以边民诉愿驳勋贵非议”的历史实态,更揭封建朝堂“勋贵锢利轻社稷,直臣持心护黎元”的沉疴,彰显“民心即军情,军情即国运”的真理。
丹陛铜钟余韵凉,紫袍私语阻戎装。
一封家信沾沙血,万句心声破议章。
旧弊难除因利锁,新策欲行赖公肠。
直臣此日持民愿,不教强军付渺茫。
辰时将至,太和殿外的铜钟尚未撞响,晨雾还缠在殿檐的兽吻上,沾得檐角铜铃泛着湿冷的光。殿外的青石阶上,玄夜卫校尉按刀而立,玄色劲装的衣摆扫过阶缝里的枯草,没有半分声响——按谢渊昨夜吩咐,今日需格外留意勋贵府的人,防着他们早朝前置喙。
谢渊立在殿门西侧的廊下,绯红官袍外罩的墨色鳞甲,肩甲处岳峰旧年的箭痕被晨雾浸得微暗。他左手握着那卷家书,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最外层的信封——那是宣府卫士卒陈三的信,粗麻纸的边缘还沾着几粒宣府卫的黄沙,是上月玄夜卫密探从边地驿站取回时带的。当时密探还说,陈三送这封信时,手指冻得红肿,却反复叮嘱“一定要交到谢大人手里,求大人快造新弩”。
“谢大人,”兵部侍郎杨武轻步走来,声音压得极低,“秦飞刚让人递信,英国公的长史一早就在殿外角落私语,似在联络宗室亲王的侍从,怕今日早朝要借亲王之口施压。”
谢渊点头,目光扫过殿外东侧的阴影——那里果然有个穿青色袍服的人,正对着鲁王的内侍比划,手指动作隐晦,像是在确认什么。“知道了,”他将家书往袖中紧了紧,指尖触到那封沾着血痕的绝笔信,李二的字迹虽只半行,却似带着边地的寒风,“你去吏部侍郎张文那边递个话,若李嵩拿‘户部粮饷’说事,让他记得提去年江南水灾的赈灾银——英国公府当时捐了五十两,却私占了三百亩赈灾田,这笔账,该算算了。”
杨武应声离去时,晨雾渐散,远处传来铜钟的第一响,沉闷的钟声裹着风,掠过太和殿的盘龙柱,像是在为今日的朝堂之争,敲下第一记伏笔。谢渊深吸一口气,迈步向殿内走去,袖中的家书沉甸甸的,似装着边地十万士卒的性命与期盼。
太和殿的铜钟刚撞过第三响,余韵绕着殿内的盘龙柱打转,落在百官的官袍上。谢渊立于武官首列,绯红官袍外罩的墨色鳞甲,肩甲处留着岳峰旧年抗瓦剌时的箭痕——那道凹痕深逾半寸,边缘磨得发亮,是他昨夜特意用细布擦拭过的,指尖抚过便能觉出甲片里嵌着的细小红锈,像在无声提醒:今日之争,非为己功,实为守边士卒的性命。
袖中那卷家书沉甸甸的,纸页边缘被他反复摩挲得发毛。最外层是宣府卫士卒陈三的信,信封用粗麻纸糊的,沾着几点沙尘,是从边地驿站一路颠簸来的;里面夹着大同卫士卒周铁的信,信纸一角浸着淡褐色的痕迹,玄夜卫密探说,那是周铁媳妇躲菜窖时沾的霉斑,他写信用的墨,是用灶灰和着雪水调的。谢渊指尖按在这些信上,能觉出纸页的粗糙,像边地士卒皲裂的手掌——这些,才是他今日最硬的底气。
殿外晨光渐亮,透过窗棂洒在英国公的紫袍上,玉带扣泛着冷光。英国公立于勋贵列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玉带扣上的兽纹,目光扫过谢渊时,带着几分不屑。昨夜秦飞送来的密报还在袖中发烫:英国公府私兵近日增编两百人,皆配安南神枪,光是打造枪杆就用了三十根上好的楠木,耗费银两千两——他口中的“国库空虚”,从来都只针对强军,不针对自己的私产。
萧栎身着明黄龙袍,缓步走上龙椅,腰间的玉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谢渊身上,带着几分探询——昨日谢渊递上“新弩量产加至每月三百把”的奏疏时,他便知今日必有一场硬仗。
“近日新弩量产、团营扩训皆在推进,诸卿有何建言,可畅所欲言。”萧栎的声音刚落,英国公便迈着方步出列,袍角扫过地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躬身时,紫袍下摆展开,露出里面绣着的暗纹云鹤——那是逾制的纹样,按《大吴律?舆服志》,公侯服饰不得用云鹤纹,可他仗着先祖军功,素来无人敢管。
“陛下,臣有奏。”英国公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沉稳,“谢大人推进强军之策,本意虽善,然新弩每月造两百把,需精铜三千斤、银五百两;团营扩训至十二万,每月增粮饷三千石。如今国库因边战已空,去年江南水灾又耗银五万两,如此操之过急,恐耗竭民力,生变乱之虞啊!”他说罢,还特意扫了眼列中的宗室亲王,鲁王微微点头,显是早被他说动。
李嵩即刻出列,双手捧着《户部粮饷册》,册页因常年翻阅已泛出黄色,边角磨得发毛。“陛下,英国公所言极是。”他翻开册页,指尖点在“成武二十一年四月粮饷”一栏,“上月边军粮饷已拨三万石,本月再增团营粮饷,国库余粮仅够三月之用。若再强行推进,恐需加征赋税——臣昨日接江南布政使奏报,已有农户因赋税稍增而迁徙,若再加征,恐生民变!”
刘焕也跟着躬身,他的官袍比旁人略新,是上月刚做的,领口还绣着精致的兰草纹。“臣掌户籍,深知民间疾苦。”他垂着眼,声音压得极低,“山东、河南去年歉收,农户本就艰难度日,若因强军再加征,恐会动摇国本,望陛下三思。”
殿内窃窃私语声渐起,有的官员皱着眉,有的则频频点头——勋贵与两部尚书联名反对,又搬出“民力”“国库”这般重话,不少人觉得“暂缓”才是稳妥之策。谢渊站在原地,指尖仍按在袖中家书,未即刻反驳——他知道,此时若只论“强军必要”,难破这层层包裹的私议,需用更沉的东西,砸醒这满朝的权衡与私心。
巳时初刻,萧栎眉头微蹙,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谢卿,英国公、李尚书所言,你可有应对?”
谢渊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那卷家书,解开系着的麻绳——麻绳是边地常见的黄麻,上面还沾着几点干草屑。他先拿起最外层的陈三家书,递向内侍:“陛下,此乃宣府卫士卒陈三的家书,臣请内侍读与诸卿听——陈三的家乡上月遭瓦剌劫掠,弟弟战死,母亲失踪,这封信,是他在哨所借着马灯写的。”
内侍接过信,展开时能觉出纸页的薄脆,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爹、娘:瓦剌骑兵上月掠了咱们村,房子烧得只剩梁,弟为护娘,被马刀砍在肩上,没挺过来……娘不知逃去了哪,我问过路过的商队,都说没见过。”内侍的声音渐渐发颤,“俺在宣府卫当斥候,每次出去都怕回不来——咱们的旧弩射不透瓦剌的甲,上次三名斥候兄弟,就是被安南神枪射中的,眼睁睁看着他们倒下,却救不了……谢大人在造新弩,俺天天盼着新弩早来,好杀贼,好去找娘……若新弩能早来一月,弟或许还能等着我回家……”
“够了!”英国公突然喝止,脸色发白,却仍强撑着,“此乃个别士卒之语,不能代表万民之心!边地偶有劫掠,本是常事,何需因个别案例,便劳民伤财造新弩?”
“个别?”谢渊冷笑一声,将余下的家书悉数铺在丹陛前的案上——百余封家书堆成小丘,有的信封上还盖着驿站的火漆印,有的信纸折痕处已磨破,露出里面的字迹;最底下那封,信纸边缘沾着淡褐色的血痕,是宣府卫斥候李二的绝笔,他中安南神枪身亡后,亲兵从他怀中找到的,信只写了一半,墨渍晕开,“新弩……快……杀贼……护家……”四个字格外清晰。
谢渊弯腰拿起那封血信,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殿内烛火微微晃动:“英国公说‘个别’,那请问,多少士卒的死,才算‘不个别’?李二斥候中枪时,年仅十九岁,他的家书还没写完,就再也回不了家;陈三的弟弟,才十五岁,为护母亲死在瓦剌刀下,他连新弩的样子都没见过!”他转向李嵩、刘焕,“李尚书说‘国库空虚’,可你去年为其子修府第,用了五十根楠木,耗银五千两;刘尚书说‘民力难支’,可你私占漕运屯田三百亩,年收租银三百两,这些银钱,若用来造新弩,能造二十把,能护多少士卒的命?”
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此时快步出列,双手捧着一份密报,封蜡上印着玄夜卫的虎头纹。“陛下,玄夜卫查到,英国公府私兵近日增编两百人,皆配安南神枪,耗费银两千两;李嵩尚书之子的府第,逾制建有三层箭楼,按律当拆,罚银三千两;刘焕尚书私占的屯田,实为元兴年间军田,按律当收归国库,年租银充作边军粮饷。”秦飞将密报递上,“这些证据,皆有玄夜卫密探的口供、地方官的勘验记录,绝无虚言。”
殿内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听得格外清晰。英国公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反驳之辞——密报上的每一笔开销、每一处逾制,都写得清清楚楚,连他私兵神枪的枪杆材质,都标注得明明白白。李嵩的手微微发抖,《户部粮饷册》从手中滑落,“啪”地砸在地砖上,册页散开,露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英国公府需粮百石,下月从国库拨”。
萧栎弯腰捡起那张纸条,指尖捏着纸条的边缘,指节泛白。他翻看案上的家书,每一封都读得极慢,指尖抚过那些带着泪渍、血痕的字迹,声音带着几分沉痛:“朕竟不知,边军士卒如此苦,而你们——”他指着英国公、李嵩、刘焕,“却只顾着自己的私产,私兵逾制、府第逾制、侵占军田,还好意思说‘国库空虚、民力难支’!你们的良心,都被私利吞了吗?”
英国公、李嵩、刘焕“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地砖,声音发颤:“陛下恕罪!臣一时糊涂,求陛下开恩!”
“糊涂?”萧栎将家书重重拍在案上,纸页发出脆响,“你们不是糊涂,是自私!谢卿推进强军,是为护士卒、保百姓、固江山,何来‘操之过急’?”他看向谢渊,语气缓和了些,“谢卿,新弩量产加至每月三百把,团营扩训至十五万,所需银粮,从勋贵逾制罚银、私占屯田租银中出,不得加征百姓赋税!”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应和,声音震得殿内盘龙柱上的灰尘微微飘落。
谢渊躬身道:“陛下,臣还有一请——恳请将这些士卒家书供奉于团营忠勇祠,让后世士卒皆知,强军之路,是用他们的血泪铺就;让朝堂百官皆知,任何时候,都不可忘了边地的苦、士卒的盼。”
萧栎点头:“准奏!让这些家书,永远警醒朕,警醒满朝文武,不可忘本,不可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