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职官志》载:“太保兼兵部尚书,掌全国军政,加御史台衔则监百官,权柄之重,近于宰辅。成武朝,谢渊居此职,整军器、汰老弱、拒勋贵,功着于朝,然权盛则遭忌,帝心亦难测。”成武二十一年未时,萧栎(代宗原型)于御花园弈棋,对近侍李德全言“谢渊虽忠,锋芒太露”,手中棋子悬于棋盘之上,迟迟未落。
此时,吏部尚书李嵩已联同礼部尚书王瑾递上“谢渊兼掌军政监察,权逾旧制”的弹劾折,暗指其“功高震主”;玄夜卫亦密报“谢渊深得边军与京营士卒拥戴,每逢操练,士卒高呼其名”。
萧栎之犹豫,非疑谢渊之忠,实惧其“锋芒”引勋贵联手反扑,更忧“军权与监察权集于一身”动摇皇权——此乃封建帝王“用才而防才”的固有困境,暗合明代景泰帝对于谦“倚其守京师,又忌其权重”的历史实态,更揭朝堂权力博弈中“忠奸难辨、利弊难衡”的黑暗潜规则。
御苑棋声静,帝心暗忖量。
忠臣持铁律,锋芒触权纲。
勋贵藏私怨,密折构嫌殃。
一子悬未落,江山重若霜。
未时初刻,御花园的紫藤架下,青石板铺就的棋坪上摆着一局残棋。萧栎身着明黄常服,袖口绣着暗纹龙纹,却未系玉带,显得比朝时随意些。他手中捏着一枚黑子,指尖在棋子上反复摩挲,目光落在棋盘“卧槽马”的位置——那是谢渊昨日陪弈时落下的棋路,当时谢渊直言“此招虽险,却能破局”,如今想来,倒像极了他整饬团营的路数:不顾勋贵阻挠,硬是以“汰老弱、补精锐”破了积弊,却也把自己推到了“锋芒太露”的境地。
“陛下,天快阴了,要不要移到暖阁去弈?”李德全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眼角余光瞥着萧栎手中悬而不落的棋子。他跟随萧栎多年,深知帝王此刻的犹豫绝非为棋——方才入苑前,吏部尚书李嵩的亲信已在宫门外递了密折,虽未亲见,却也能猜到是弹劾谢渊的;玄夜卫指挥使周显亦派人来报,说京营操练时,有士卒高呼“谢大人万岁”,虽已当场喝止,却恐传至陛下耳中。
萧栎未应,只缓缓抬眼,望向紫藤架外的宫墙。墙根下的秋草已有些枯黄,风一吹,便簌簌地落进砖缝里。他忽然想起上月团营校场的景象:谢渊站在高台上,手持《操典》高声宣读,台下士卒齐声呼应,那声浪震得宫墙都似在颤——彼时他虽赞谢渊“治军有方”,心中却已掠过一丝隐忧:士卒敬臣过于敬君,非社稷之福。
未时三刻,萧栎终于开口,声音轻得似被风吹散:“李德全,你说,谢渊此人,忠否?”李德全心中一紧,忙躬身回道:“陛下圣明,谢大人守安定门时,亲登城楼督战,箭矢擦过衣襟仍不退;整军器库时,拒英国公黄金百两,赃物充军饷——此等忠勇,朝野共见。”他不敢说“锋芒”二字,只捡着谢渊的功绩说,生怕触到帝王的忌讳。
萧栎闻言,嘴角牵起一丝淡笑,将黑子落在棋盘“士”的位置,却不是为护“将”,反倒像是给“卧槽马”留了条退路。“忠是忠,”他语气沉了沉,“可他太刚了。”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内侍的脚步声,捧着一叠奏折躬身近前:“陛下,吏部李尚书、礼部王尚书的折子,还有玄夜卫的密报。”
萧栎接过奏折,先翻开李嵩的弹劾折——上面用小楷写着“谢渊兼掌兵部与御史台,凡弹劾勋贵者,多由其授意,恐有‘借监察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还附了份“谢渊举荐边军将领任职京营”的名单,暗指其“结党营私”。再看王瑾的折,则以“礼制”为由,说谢渊“杖责定国公世子时,未先奏请陛下,有‘擅用军法’之嫌”。最后翻玄夜卫密报,上面写着“宣府卫副总兵李默近日致信谢渊,言‘边军唯大人马首是瞻’”。
萧栎将奏折扔在棋坪旁,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这些“罪证”,若细究皆有破绽:弹劾勋贵是御史台本职,举荐边将是因他们有战功,“擅用军法”是因当时御驾亲临,需当场正纲纪。可他更清楚,李嵩与王瑾背后是勋贵集团,他们要的不是“治罪谢渊”,而是逼他收回谢渊的权,若他不表态,这些“破绽”便会被无限放大,甚至传至宗室亲王耳中,引发更大的动荡。
风渐渐紧了,紫藤花簌簌落下,有的粘在棋坪上,有的落在萧栎的衣袖上。他抬手拂去花瓣,忽然问道:“李德全,你还记得永熙帝在位时,如何待岳峰吗?”李德全一怔,随即回道:“岳将军是忠勇之臣,守边十年,战死沙场,永熙帝追封他为‘镇国公’,还让其子岳谦袭了都督同知的职。”
“可你知道,永熙帝临终前,曾对我言‘岳峰虽忠,其部曲太盛,若其子不能制,需分步削其兵权’吗?”萧栎的声音带着一丝怅然,“帝王用人,如弈棋,既要用其能破局,又要防其反噬。谢渊如今的势头,比当年岳峰更盛——他掌军政,京营与边军多是其举荐的将领;他掌监察,勋贵百官皆惧其弹劾;连士卒都高呼其名,你说,朕能不忧吗?”
李德全这才明白,帝王的顾虑从来不是“忠与不忠”,而是“权与权”的平衡。他不敢接话,只垂着头,听萧栎继续说:“前日谢渊奏请‘将团营老卒抚恤银提高三成’,户部刘焕说国库不足,他竟直接带着边军战功册去户部,逼刘焕拨银——刘焕虽与魏国公有姻亲,可谢渊此举,也太不给六部留余地了。”萧栎捏起一枚白子,却没落下,“他以为凭‘军法’‘战功’便能畅行无阻,却忘了,朝堂不是校场,勋贵不是士卒,朕也不是只能听他一人之言的君主。”
玄夜卫指挥使周显匆匆赶来,躬身道:“陛下,京营传来消息,谢大人今日操练时,又斩了两名私吞军饷的小旗,还说‘日后凡犯军法者,无论官职大小,皆按律处置’,京营士卒都很振奋,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英国公、定国公已在府中召集旧部,说‘谢渊如此苛待,恐要对勋贵赶尽杀绝’,似有异动。”
萧栎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白子,指节泛白。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谢渊的“铁腕”虽能整军,却也把勋贵逼到了绝境,若他们真的联合起来,以“清君侧”为名闹事,京营虽已整训,却未必能立刻压制;更遑论鲁王、蜀王若被煽动,递上“宗室安危”的折子,他便要陷入“保谢渊”还是“安勋贵宗室”的两难。
“周显,你派人去谢府传朕的口谕,”萧栎终于落下白子,堵住了“卧槽马”的退路,“明日起,团营军法处置需先奏报兵部,再由兵部转奏朕,不可再擅自决断;另外,让他将御史台的弹劾权暂交御史中丞,专心掌军政便可。”周显躬身应道:“臣遵旨。”待周显离去,萧栎望着棋盘上被堵死的“卧槽马”,轻轻叹了口气——这一步,是削谢渊的锋芒,也是给勋贵一个“台阶”,更是为自己留条“缓冲”的路。
李德全看着帝王的侧脸,忽然觉得那明黄的常服下,藏着比御花园深潭更难测的心事。他想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帝王的权衡,从来都是孤家寡人的事,既不能信臣下的“忠”,也不能信勋贵的“顺”,只能在利弊之间,走一步看三步。
天色渐渐暗了,内侍已掌上宫灯,昏黄的光映在棋坪上,把棋子的影子拉得很长。萧栎起身踱步,走到紫藤架下,看着墙上挂着的《大吴疆域图》——宣府卫、大同卫的位置用朱笔圈着,那是谢渊曾守过的边地;京师团营的位置则画着一面小旗,是谢渊如今整训的地方。他忽然想起谢渊第一次面圣时说的话:“臣不求权位,只求能为大吴练一支能战的兵,守好这江山。”那时的谢渊,眼神清澈,语气坚定,不像如今这般,周身带着“不容置喙”的锋芒。
“李德全,你说,谢渊若知道朕暂收他的弹劾权,会怎么想?”萧栎忽然问道。李德全躬身道:“谢大人忠君体国,定能明白陛下的苦心——暂收权是为避嫌,也是为护着他,免得被勋贵抓住把柄。”萧栎不置可否,只转身走回棋坪,拿起那枚悬而未落的黑子,轻轻放在棋盘的角落:“他若真明白,便该收敛些;若不明白……”话未说完,却又停住了——他终究还是不愿把谢渊想成“恃功而骄”的人,毕竟,这大吴的京师,还需要谢渊来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