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3章 功章岂容宵小窃,军饷何堪蠹吏残(1 / 2)

卷首语

《大吴会典?礼志》载:“凡大捷献俘、边患荡平,帝可于奉天殿设庆功宴,命王公大臣、勋将列坐,论功叙绩,颁赏有差。”成武八年,宣府卫大破瓦剌,敌酋请降,边尘暂息。帝萧栎遵制于奉天殿设庆功宴,诏“诸臣各抒己见,议功赏之序”。然宴未过半,正一品太保兼御史大夫谢渊却执密证发难,直指旧党借“论功”之名攀附邀赏、掩盖军需贪腐之罪。此宴名为庆功,实为谢渊与旧党残余的暗战——无兵卒之援,无朋党的托,唯以孤臣之身,借宴饮之场,揭黑幕、正纲纪,尽显封建朝堂“宴无好宴,功论即权争”的残酷本质,暗合明代“于谦借庆功辨奸”之史实。

玉殿琼筵酒未阑,孤臣执简意难安。

功章岂容宵小窃,军饷何堪蠹吏残。

语掷惊雷摇座客,心擎铁律护朝端。

莫道宴酣多逸乐,锋芒暗里斗忠奸。

奉天殿内,琼筵初设。鎏金酒樽里的琥珀酒泛着微光,与殿角烛火交映,照得满殿官袍锦纹熠熠生辉。谢渊按正一品太保的位次坐于东首第一席,指尖却未碰过酒樽——袖中藏着一卷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凌晨送来的密报,墨迹未干的纸页上,“宣府卫冬衣短缺、火器残次”八个字,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神。

“诸卿且饮此杯,为大吴边尘暂息干杯!”萧栎举起酒樽,声音透过殿内的编钟余韵传向四方。群臣纷纷起身举杯,山呼“陛下圣明”,唯有谢渊起身时,目光扫过斜对面的吏部尚书李嵩与工部尚书张毅。李嵩正与身旁的礼部尚书王瑾低声说笑,眼角的余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他;张毅则捏着酒樽的手指发白,神色略显局促——密报中明言,宣府卫短缺的冬衣、残次的火器,皆由工部监造、吏部核价,其中牵扯白银十万两的贪腐。

谢渊随众饮尽杯中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他想起三日前李默从宣府送来的书信:“今冬雪大,士卒衣薄难御寒,火器多有炸膛,然吏部核功名录中,监造官竟列‘协战有功’。”彼时他便知,庆功宴上的“论功”,定是旧党借机洗白贪腐、安插亲信的幌子。如今密报在手,更证实了这猜测——张毅的工部将劣质冬衣、火器送往边地,李嵩的吏部则将监造官列入功名录,一造一核,狼狈为奸,而代价却是前线士卒的冻馁与鲜血。

“陛下,”李嵩放下酒樽,出列躬身道,“宣府大捷,非独将士用命,亦赖各部协同。臣以为,工部监造火器、冬衣及时,吏部调度粮草有序,当论‘协战之功’,监造官、调度官当赐爵一级,以励后效。”

话音刚落,张毅立刻附和:“李尚书所言极是!工部侍郎周瑞亲赴宣府督运军器,日夜操劳,当为首功!”

谢渊心中冷笑——周瑞便是密报中贪墨冬衣、火器款项的主谋,如今竟被称为“首功”。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密报,指节泛白。殿内群臣或颔首附和,或沉默不语——李嵩、张毅同属旧党残余,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无人愿触其霉头。萧栎沉吟片刻,似有应允之意:“此事可容群臣议一议。”

谢渊知道,若此刻沉默,贪腐之徒便会借“功赏”之名逃脱惩处,前线士卒的冤屈更无处申诉。他深吸一口气,在群臣的注视下起身,官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玉盘,发出轻微的声响:“陛下,臣以为,论功之前,当先辨‘功’之真伪——若所谓‘协战之功’背后藏有贪腐之弊,冒赏之罪,岂容轻赦?”

满殿的喧哗瞬间停滞。李嵩的笑容僵在脸上,张毅的脸色骤然发白。谢渊迎着萧栎探究的目光,从袖中取出密报与李默的书信,高举过头顶:“陛下,臣有玄夜卫勘验的密报及宣府卫副总兵李默的书信为证——工部监造的冬衣以次充好、火器多有残次,致宣府卫士卒冻馁、作战受损;而吏部竟将主谋周瑞列入功名录,此非‘协战’,乃‘害战’!”

“谢渊!你血口喷人!”张毅猛地起身,声音因慌乱而颤抖,“工部监造的军器、冬衣皆经核验,何来‘以次充好’?定是你与李默勾结,捏造证据,欲构陷同僚!”

李嵩也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明察!谢大人前番在朝会弹劾吏部,今又指摘工部,恐非为辨功,实为排除异己!周瑞督运军器之事,臣可作证,确有辛劳,绝非贪腐之徒!”

“作证?”谢渊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李嵩,“李尚书与周瑞乃是姻亲,你的证词,如何能信?”他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群臣虽知李、张二党私交甚密,却不知周瑞与李嵩有姻亲之谊。李嵩的脸色瞬间涨红,却强辩道:“姻亲又如何?臣秉持公心,绝无偏私!”

谢渊不再与他纠缠,转向萧栎:“陛下,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已勘验过工部的监造账簿与宣府卫的接收清单,两处记载的冬衣材质、火器数量均不相符;更有三名工部匠人已被玄夜卫控制,愿当堂指证周瑞强令他们以旧棉充新、以废铁造器。若陛下不信,可传张启与匠人入殿对质!”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萧栎的眉头渐渐拧紧,看向张毅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张卿,谢卿所言是否属实?”

张毅跪倒在地,额头冷汗直冒:“陛下,臣……臣不知情,皆是周瑞瞒着臣所为!”他试图将罪责推给周瑞,却不知这正是谢渊要的效果——先扳倒周瑞,再顺藤摸瓜,揪出李嵩、张毅的贪腐实证。

谢渊见状,趁热打铁:“陛下,周瑞身为工部侍郎,掌军器监造之责,若真有贪腐,张尚书难逃失察之罪;李尚书举荐贪腐之徒为‘首功’,亦当担举荐失察之责。臣恳请陛下即刻传周瑞、张启及匠人入殿,彻查此事!”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重。那些原本附和李嵩的官员纷纷低下头,生怕被卷入其中;王瑾等中立官员则面露赞许——谢渊此举,既是辨功,更是肃贪,于国于民皆是好事。萧栎沉吟片刻,终是颔首:“传周瑞、张启及匠人入殿!”

谢渊躬身退后,指尖却依旧冰凉。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周瑞背后是张毅,张毅背后是李嵩,而李嵩又牵扯着一批旧党官员,一旦彻查,必会引发朝堂震动。

但他没有退路——那些穿着劣质冬衣在雪地里作战的士卒,那些因火器炸膛而伤残的兵卒,都在等着一个公道。他攥紧了手中的密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今日纵是与整个旧党为敌,也要将这贪腐黑幕彻底揭开。

周瑞被玄夜卫校尉押入殿时,脸色惨白如纸。他刚一抬头,便对上谢渊冰冷的目光,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张启随后而入,手中捧着工部的监造账簿与宣府卫的接收清单,躬身道:“陛下,此为工部万历八年至九年的军器监造账簿,与宣府卫的接收清单比对,冬衣材质一栏,账簿写‘新棉’,清单注‘旧絮’;火器数量一栏,账簿记‘佛郎机炮五十门’,清单实收‘三十九门,其中十门无法使用’,差额皆由周瑞以‘损耗’为名核销,实则入了私囊。”

“陛下饶命!”周瑞再也撑不住,“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是张尚书让臣这么做的!他说要‘填补河工亏空’,让臣在军器上克扣款项,臣不敢不从啊!”

张毅大惊失色:“你血口喷人!我何时让你这么做了?”

“陛下可查张尚书的家仆!”周瑞哭喊着,“去年冬月,张尚书的家仆曾来工部取走白银三万两,说是‘孝敬’李尚书的!”

矛头瞬间指向李嵩。李嵩脸色铁青,厉声喝道:“一派胡言!周瑞,你为脱罪捏造证词,当诛九族!”

谢渊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李尚书何必动怒?若真无此事,可让玄夜卫搜查你与张尚书的府邸,若搜不出贪腐银两,臣愿承担诬陷之罪!”

李嵩心中一慌——他家中确实藏有周瑞送来的白银五万两,若是搜查,必露马脚。但他仍强作镇定:“谢渊,你敢要挟大臣?搜府需有陛下御旨,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臣不敢要挟,只是请陛下明断。”谢渊转向萧栎,“陛下,贪腐之徒若不严惩,恐寒了前线将士之心,更败坏朝堂风气。臣恳请陛下命玄夜卫即刻搜查李嵩、张毅府邸,彻查贪腐款项的去向!”

萧栎看着殿内的乱象,心中怒火中烧。他最痛恨的便是贪腐,尤其是军饷、军器上的贪腐,那是拿将士的性命开玩笑。他当即下令:“周显,率玄夜卫校尉搜查李嵩、张毅府邸,若有贪腐证据,即刻押解入殿!”

周显躬身领旨,率校尉快步离去。殿内一片死寂,李嵩、张毅面如死灰,瘫坐在地。谢渊站在丹墀一侧,目光扫过满殿群臣——那些旧党官员个个神色慌张,生怕被牵连;

而中立官员则面露敬佩,显然对他的敢作敢为心服口服。他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一种沉重的压抑——大吴的朝堂,竟已腐败至此,一部军器、一批冬衣,都能成为贪腐的工具,若不是此次庆功宴上发难,不知还要有多少将士白白送命。

不多时,周显返回殿内,手中捧着两个沉甸甸的木箱:“陛下,李嵩府邸搜出白银五万两、绸缎千匹,其中三万两有‘周记’印记,确为周瑞所送;张毅府邸搜出白银八万两,另有与石迁旧部的往来书信,涉及当年镇刑司构陷忠良的分赃细节!”

铁证如山,李嵩、张毅再也无法辩驳。张毅瘫倒在地,泪流满面:“臣罪该万死!求陛下饶臣一命!”李嵩则闭上眼睛,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的仕途,乃至性命,都已走到尽头。

谢渊看着二人的惨状,心中没有丝毫怜悯。他想起李默书信中描述的场景:“一名士卒因衣薄冻僵,仍死死抱着敌兵的腿,直至气绝。”那些鲜活的生命,都毁在了这些贪腐之徒手中,他们的求饶,何其可笑。

“陛下,”谢渊躬身道,“李嵩、张毅身为六部尚书,贪赃枉法,勾结奸佞,败坏朝纲;周瑞助纣为虐,克扣军器,皆罪无可赦。臣恳请陛下将三人交刑部严审,追缴贪腐款项,补偿宣府卫士卒,以儆效尤!”

萧栎看着地上的罪证,又看了看谢渊坚定的目光,沉声道:“李嵩、张毅、周瑞革职下狱,抄没家产;其党羽凡涉及贪腐者,由刑部与玄夜卫联合彻查,绝不姑息!宣府卫短缺的冬衣、火器,命工部即刻赶造,半月内送往边地;受损士卒,由户部拨银抚恤!”

“陛下圣明!”谢渊率群臣躬身行礼,殿内山呼万岁。

庆功宴的气氛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肃杀的威严。萧栎举起酒樽,对谢渊道:“谢卿,今日若非你力排众议,揭出贪腐之弊,朕险些错赏奸佞,寒了将士之心。这杯酒,朕敬你!”

谢渊躬身接过酒樽,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此刻却多了几分醇厚——这不是庆功的酒,而是公道的酒。他看着萧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帝王虽有猜忌,却终究明辨是非,这便是大吴的幸事,也是百姓的幸事。

宴罢离殿时,夜色已深。奉天殿外的宫灯映着长长的宫道,谢渊独自走着,官袍的下摆扫过石阶上的残雪,发出“簌簌”的声响。周显快步追了上来:“谢大人,李嵩、张毅的党羽已控制大半,此次彻查,可一举清除旧党残余。”

谢渊点点头:“务必查清每一笔贪腐款项的去向,不能让任何一个奸佞逃脱惩处。”他顿了顿,又道,“宣府卫的抚恤要尽快落实,不能让士卒们流血又流泪。”

“大人放心,属下已命人去办。”周显答道,眼中满是敬佩,“今日大人在宴上的胆识,属下佩服。”

谢渊苦笑一声:“我并非有胆识,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将士们的性命被贪腐之徒践踏。”他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像极了宣府卫战场上的火把。

他想起李默信中说的“士卒们虽苦,却仍愿为大吴死战”,心中便有了沉甸甸的责任——朝堂的清明,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旧党虽除,新的贪腐仍可能滋生,他必须时刻警惕,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公道。

回到府中,谢渊没有歇息,而是连夜起草《整肃吏治疏》,提出“军器监造需兵部与御史台联合勘验”“粮草调度需户部与边卫双向核对”等六条建议,旨在从制度上杜绝贪腐。他知道,只有完善的制度,才能真正守住纲纪,而非仅靠个人的胆识与帝王的明察。

烛火下,他的身影在纸上投下长长的剪影,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对大吴的忠诚,对百姓的牵挂。他想起永熙帝的教诲:“为官者,当以公道为心,以百姓为念,纵是孤身一人,也要守住底线。”今日他做到了,明日,后天,乃至余生,他都将坚守下去。

窗外的夜色渐浓,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谢渊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在案上的密报与书信上。这些纸页上的字迹,有弹劾的严厉,有申诉的恳切,更有将士的血泪。他知道,这便是他的使命——以孤臣之身,擎起公道之剑,护朝堂清明,护百姓安宁。

庆功宴虽已结束,但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旧党残余虽除,新的挑战仍在前方,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的心中,装着前线的火把,装着百姓的期盼,装着大吴的江山。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动,他就会一直站下去,站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守护着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公道与纲纪。

联合办案的文书在御案上搁置了两日,谢渊知道,这是萧栎在权衡——既要肃清贪腐,又要避免牵动太多文官,引发朝堂动荡。第三日清晨,他带着御史台拟好的《办案规制疏》入宫,疏中明确“刑部主审案情、玄夜卫主缉捕、御史台主监督”,三部门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又相互牵制,可防“专权滥刑”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