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萧栎正看着李嵩旧部递上的《保李尚书疏》,见谢渊进来,便将疏稿推到一旁:“谢卿的疏,朕看过了。三部门协同,确是稳妥之法,只是……会不会太慢?”
谢渊躬身道:“陛下,贪腐案最忌急躁。若求快而略过证据核验,易生冤狱,反而寒了人心。臣已命御史台派三名御史分驻刑部、玄夜卫、诏狱署,每日核对供词与证据,确保每一笔贪腐款项都有迹可寻,每一名涉案官员都罪证确凿。”他刻意提及“证据核验”,正是摸准了萧栎“既肃贪又稳局”的心思——帝王怕的从不是办案慢,而是办错案、办漏案。
萧栎点头:“准奏。但需给个期限,一月之内,务必查清主犯,从犯可酌情从轻,以安人心。”
谢渊领旨退出,刚到宫门口,就见刑部侍郎刘景等候在此,神色凝重:“谢大人,李嵩在狱中拒不招认同党,还说……还说要见陛下,有‘军国秘事’禀报。”
谢渊脚步一顿。他知道,李嵩这是想拖延时间,等待旧党残余活动。“不必见陛下。”谢渊语气冷淡,“你去狱中告诉他,若招出同党及贪腐款项去向,可免其家人连坐;若顽抗到底,抄没家产时,其子孙将入奴籍,永不得为官。”这是他从《大吴律?刑律》中找到的条款,既合法度,又能击中李嵩“保家族”的软肋。
刘景领命而去。谢渊站在宫门前,望着远处的御史台衙署,心中清楚:旧党盘根错节,李嵩只是冰山一角,此次办案,既要拔起这根主根,又不能搅动整个官场根基,分寸的拿捏,比办案本身更难。他召来御史台主事,命其即刻整理李嵩任吏部尚书期间的官员任免档案——那些“非正常晋升”的官员,定是李嵩的同党,这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处理完办案的事,谢渊直奔户部衙署。宣府卫的抚恤银与军器补造款,户部迟迟未拨,刘焕以“国库空虚”为由推脱,实则是怕得罪李嵩旧部——户部侍郎陈忠便是李嵩举荐,此刻正暗中阻挠拨款。
户部大堂内,刘焕正与陈忠核对账目,见谢渊进来,二人皆起身行礼。谢渊不绕弯子,直接取出萧栎的拨款圣旨:“刘尚书,宣府卫抚恤银三万两、军器补造银五万两,陛下已准,今日需拨付到位。”
刘焕面露难色:“谢大人,国库现存银不足十万两,还要预留边军粮饷,实在……”
“不足?”谢渊打断他,从袖中取出《国库收支账册》副本——这是他命御史台核查的结果,“上月盐税入库四万两,江南漕粮折银六万两,合计十万两,何来不足?陈侍郎,你来说说,这四万两盐税,为何未入国库正账?”
陈忠脸色骤变,支吾道:“是……是暂存府库,待核查后再入正账。”
“核查?”谢渊冷笑,“核查了半月,还未查清?我看是想挪用给李嵩旧部填补亏空吧。”他将账册副本拍在案上,“今日午时前,若款项不到位,我便奏请陛下,将你二人交御史台查问‘阻挠抚恤、延误军需’之罪!”
刘焕见谢渊动了真格,又有账册为证,不敢再拖延,连忙命人拨款。谢渊看着银子装车运走,心中稍松——抚恤银早一日送到,宣府的士卒就能早一日换上暖衣;军器款早一日到位,工部就能早一日赶造火器,边防就多一分安稳。
回到府中,杨武递上一封李默的回信,信中写道:“士卒闻抚恤银将到,皆欢呼雀跃,愿再为大吴死战。前日演练,新到的佛郎机炮精准有力,将士们都说,这是谢大人为我们争来的‘底气’。”谢渊读着信,眼眶微微发热——他所做的一切,不为功名,不为权位,只为这一句“底气”,只为那些在边疆浴血的身影。
他提笔给李默回信,只写了八个字:“坚守边防,勿负民心。”墨迹落下,他忽然想起永熙帝当年在德胜门对他说的话:“将士的铠甲,比官员的官袍更重要;百姓的炊烟,比宫殿的琉璃更珍贵。”如今想来,这便是他一生的行事准则。
办案第十日,朝堂上突然出现匿名弹劾疏,称谢渊“滥用御史台职权,授意下属严刑逼供,牵连无辜官员”,疏中还列举了三名“被冤”的吏部主事姓名。谢渊得知后,并未慌乱——他早料到旧党会狗急跳墙,已提前命御史台记录每一次审讯的过程,留存供词与证据的对应记录。
当日朝会,萧栎将弹劾疏掷给谢渊:“谢卿,此事你如何解释?”
谢渊捡起疏稿,扫了一眼便知是陈忠的手笔——疏中提及的三名主事,皆是陈忠的亲信,且确有收受李嵩贿赂的实证。他躬身道:“陛下,臣有三证可自证清白。其一,御史台留存的审讯记录,每一份供词都有涉案官员亲笔签字画押;其二,玄夜卫查获的贿赂账目,与三名主事的供词完全吻合;其三,臣可传三名主事入殿,与弹劾疏的起草人当面对质。”
萧栎点头:“传。”
三名主事入殿后,见谢渊拿出账目与供词,瞬间崩溃,当场承认收受贿赂,并指认弹劾疏是陈忠指使他们伪造的。陈忠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饶命!臣一时糊涂,才受人蛊惑,求陛下从轻发落!”
谢渊上前一步:“陛下,陈忠身为户部侍郎,不仅阻挠抚恤拨款,还指使下属伪造弹劾疏,构陷大臣,按律当革职下狱,交刑部审理。”
萧栎脸色铁青:“准奏。”待陈忠被拖下去,萧栎看着谢渊,语气缓和了些,“谢卿,此次若非你早有准备,怕是要被奸人算计。只是御史台权力过大,难免引人非议,你看……”
谢渊心中一动,明白萧栎是担心他权力过重。他躬身道:“陛下,臣有一请——请陛下下旨,修订《御史台规制》,明确御史台‘只查贪腐、不涉军政’,且御史任免需经吏部与内阁联合考核,不得由御史大夫单独举荐。”这既是自削权力,也是为了让御史台更合规制,避免成为“权臣工具”。
萧栎眼中闪过赞许:“准奏。此事仍由你牵头,会同六部修订。”他知道,谢渊这是在表明“无擅权之心”,这份识趣,比能力更让帝王放心。
修订《御史台规制》的同时,谢渊又牵头起草《军器监造则例》。按旧制,军器监造由工部单独负责,易生贪腐;新则例规定,军器的材质核验由兵部派校尉参与,账目审计由户部派主事监督,完工后需经御史台勘验签字,方可拨付尾款。
工部衙署内,旧吏们对此多有抵触,纷纷以“祖制不可改”为由反对。谢渊却早有准备,他搬出《大吴会典》中神武皇帝的训示:“军器者,士卒之命、社稷之防,不可不慎,当令多部门协同,以防奸弊。”又列举永熙年间“工部与兵部协同造器,无一次贪腐”的先例,说得旧吏们哑口无言。
工部尚书张毅倒台后,由侍郎周瑞暂代尚书职。周瑞虽为暂代,却想借机恢复旧制,私下对谢渊道:“谢大人,多部门协同虽好,却难免推诿扯皮,延误工期。不如仍由工部主理,臣愿立下军令状,绝无贪腐。”
谢渊看着周瑞,语气平静:“周侍郎,军令状是虚的,制度是实的。前番张毅也立过军令状,结果如何?多部门协同不是为了推诿,而是为了制衡——工部管造,兵部管需,户部管钱,御史台管查,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才能真正杜绝贪腐。”他顿了顿,又道,“你若能严格执行则例,待新尚书上任,我可保你留任侍郎;若阳奉阴违,休怪我弹劾你。”
周瑞心中一凛,不敢再提异议。谢渊知道,制度的推行不能只靠高压,还要有激励——他已与萧栎商议,对严格执行则例、监造军器精良的工部官员,优先晋升,这便给了周瑞等人“好好做事”的动力。
则例定稿那日,谢渊将副本呈给萧栎御批。萧栎翻看后,笑道:“谢卿这则例,可谓‘天衣无缝’。有了这个,朕再也不用担心军器贪腐了。”
谢渊躬身道:“陛下过奖。制度虽好,仍需人执行。臣恳请陛下命玄夜卫每季度巡查一次军器监造,确保则例落地。”他明白,制度不是一劳永逸的,唯有持续监督,才能长久有效。
办案第三十日,李嵩终于松口,招出十余名旧党官员,其中包括两名从三品的按察使。谢渊命秦飞即刻缉捕,同时亲自前往诏狱探望李嵩。
诏狱的牢房阴冷潮湿,李嵩头发散乱,面色蜡黄,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见谢渊进来,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怨毒:“谢渊,你赢了,可你别得意,朝堂之上,总有比你更狠的人,早晚也会落得我这般下场。”
谢渊没有理会他的怨毒,只道:“李嵩,你招出的官员中,有一人曾负责南宫供给的采办,当年克扣太上皇炭火的事,是不是你指使的?”他一直怀疑南宫供给案背后有李嵩的影子,只是此前证据不足,如今李嵩招供,正是追问的良机。
李嵩愣了一下,随即冷笑:“是又如何?那老东西占着南宫,浪费国库银钱,克扣他的炭火,是为大吴省钱!”
谢渊心中怒火骤起,却强压下去:“你可知,太上皇当年在德胜门挡瓦剌铁骑时,你还在吏部当主事,靠着他的恩旨才得以晋升?如今却恩将仇报,良心何在?”
李嵩脸色一白,却仍嘴硬:“帝王家无恩义,只有权力!我若不克扣,怎么有钱打点关系,怎么能当上吏部尚书?”
谢渊看着他,忽然觉得可悲——这个人一生追逐权力,最终却被权力吞噬。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走到诏狱门口,秦飞迎上来:“大人,李嵩招出的按察使已缉捕归案,还从他们家中搜出了当年南宫供给的贪腐账目。”
谢渊接过账目,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克扣炭火三成,银钱入李嵩府”,证据确凿。他将账目收好,心中了然——南宫供给案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补齐,这场持续一年多的风波,终于可以彻底了结。
回到御史台,他命人将南宫供给案与此次贪腐案的卷宗合并,归档存入史馆。看着厚厚的卷宗,他心中百感交集——从南宫的一缕冷灰,到庆功宴的一杯烈酒,从谢渊的一道弹劾疏,到朝廷的两项新制,这场博弈,不仅清除了贪腐,更完善了制度,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御史台规制》与《军器监造则例》正式颁布推行。不出三月,成效显着:御史台弹劾贪腐官员的数量减半,且皆有确凿证据;工部监造的军器合格率从六成提升至九成,宣府卫送来捷报,称“新造佛郎机炮击退瓦剌游骑,斩获甚多”。
片尾
萧栎在朝会上表彰谢渊:“谢卿修订规制、整肃吏治、稳固边防,功不可没,朕欲加你‘太傅’衔,兼领内阁事务。”
谢渊却躬身推辞:“陛下,臣已掌兵部与御史台,若再兼领内阁,权力过重,恐遭非议。且内阁事务需精通文墨的大臣主理,臣出身行伍,恐难胜任。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另选贤能。”他知道“功高盖主”的危险,此次推辞,既是避嫌,也是真心觉得自己不适合内阁事务。
萧栎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朕不勉强你。但赏不可免,赐你黄金百两、绸缎千匹,且命史官将你的功绩写入《成武实录》。”
谢渊躬身谢恩。散朝后,他走出太和殿,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杨武快步追上来:“大人,宣府卫李默将军派人送来一封信,说士卒们都穿上了新棉袍,用上了新火器,还为您立了长生牌位。”
谢渊心中一惊,连忙道:“胡闹!快让他把长生牌位撤了,为官者当为百姓做事,岂能受此礼遇?”他最怕的就是“功高震主”,士卒立长生牌位,虽出于感激,却可能成为政敌攻击他的把柄。
杨武应声而去。谢渊站在丹墀上,望着远处的南宫方向,心中一片澄澈。他想起德佑帝的咳嗽渐渐好转,想起宣府士卒的笑容,想起新推行的制度正在守护着大吴的江山,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与孤独,都值得了。
回到府中,已是深夜。他点燃烛火,继续批阅兵部的奏疏。案上的《大吴会典》静静躺着,旁边是他拟写的《边防加固疏》。烛光照着他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株挺拔的青松,历经霜雪,却愈发坚韧。
他知道,朝堂的博弈从未停止,旧党的残余仍可能反扑,新的问题仍会出现。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守住了初心,守住了纲纪,守住了那些需要他守护的人。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动,他就会一直站在这里,做那个孤独却坚定的守护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卷尾语
奉天殿庆功宴之变,以“论功”始,以“肃贪”终,实为谢渊孤臣直道的又一硬仗。他借庆功宴这一特殊场合,以密报为证、以匠人为质,层层递进揭出李嵩、张毅等人克扣军器、贪墨款项的黑幕,不仅粉碎了旧党借“论功”洗白贪腐的阴谋,更推动帝王建立“军器联合勘验”“粮草双向核对”等制度,实现了“个案肃贪”到“制度防贪”的跨越,暗合明代“于谦整肃军器贪腐”的史实,尽显直臣“借势而为、标本兼治”的政治智慧。
从心理轨迹观之,谢渊的行动始终贯穿着“责任”与“克制”的平衡:宴前攥紧密报的焦虑,是对士卒安危的“责任”;面对李嵩反扑时的冷静,是对博弈节奏的“克制”;请求搜府时的坚决,是对公道的坚守;宴后起草制度疏的审慎,是对长效治理的考量。这种心理张力,让“孤臣”形象更显立体——他非一味蛮干的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