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宪典志》载:“玄夜卫掌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凡有察举,皆密录归档,直达御前,非帝谕不得擅阅。”谢渊治河归京复职,帝萧栎虽复用其权,然猜忌未消。玄夜卫指挥使周显遵帝意。
将谢渊自南宫供给案以来十七次为故君请命的奏疏、手谕、密函汇编成册,封皮题“谢渊南宫往来事”,藏于玄夜卫秘库。此档非为治罪,实为“备桉”——帝王既需倚重贤臣,又需提防权臣,一页密档,尽泄封建皇权“用而疑之”的深沉算计。
秘库深缄一卷书,字字皆含君心殊。
十七陈请凝忠胆,百转疑肠绕帝枢。
暗录往来非为罪,明留痕迹只为虞。
最是朝堂无真意,恩威从来系君符。
乾清宫的烛火已燃至中夜,萧栎仍未就寝。御案上摊着两份文书:一份是谢渊刚递上的《宣府卫边防加固疏》,言辞恳切,条陈分明,将九边布防的漏洞一一指出,附了详细的修补之策;另一份是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送来的密报,称“谢渊归京三日内,两度遣亲信往南宫送药,未见宫门便返,似避人耳目”。
萧栎指尖在密报上“避人耳目”四字反复摩挲,指节微微泛白。他信谢渊的忠诚——德胜门之战,谢渊身先士卒,血染征袍;黄河治患,谢渊与民同苦,数月不归。可他更怕这份忠诚背后的“威望”:文官敬他执法不阿,武将服他用兵如神,连南宫的故君,都视他为心腹。若谢渊有异心,振臂一呼,朝堂上下,有几人会站在自己这边?
“周显呢?”萧栎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侍立殿外的周显连忙躬身而入:“臣在。”
“谢渊那十七次请命的记录,整理得如何了?”萧栎问道,目光仍未离开御案上的文书。
周显心中一凛——自南宫供给案始,萧栎便命他暗中记录谢渊所有涉及故君的言行,从奏疏到私语,无一遗漏。如今谢渊归京复职,帝王显然是要将这些记录“归档存证”,以备不时之需。
“回陛下,已整理完毕。”周显递上一个深棕色的木匣,“奏疏七道、手谕五道、密函三道、口谕记录两道,皆按时间排序,每一份都附了玄夜卫的勘验注脚,注明是否经御批、是否有旁人知晓。”
萧栎打开木匣,最上面是一份《南宫供给清单》底稿,墨迹已有些泛黄,正是谢渊当年违制拟写的那一份。“国库空虚,暂缓”或“着礼部核议”——这些都是他当年故意驳回的,如今看来,竟像是为今日的“猜忌”埋下的伏笔。
“封皮题什么?”萧栎合上木匣,问道。
“臣拟了三个,”周显躬身道,“《谢渊南宫请命录》《太保故君往来档》《渊与南宫事》,请陛下定夺。”
萧栎沉吟片刻,道:“题‘谢渊南宫往来事’。‘事’字最妙,不偏不倚,既非‘罪证’,亦非‘功绩’,只是记录罢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存入玄夜卫‘丙字库’,钥匙由你亲自保管,非朕亲笔谕旨,任何人不得借阅,包括你在内。”
“臣遵旨。”周显接过木匣,心中明白,这匣密档,既是谢渊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若谢渊安分守己,这匣档案便永无见天日之时;若谢渊稍有不慎,这匣档案便是扳倒他的铁证。
三日后,御史台衙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然停下。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捧着一个锦盒,快步走进衙署,径直来到谢渊的书房。
“谢大人,”张启躬身行礼,将锦盒递上,“周显大人命属下送来,说是陛下赐给大人的‘旧物’。”
谢渊正在批阅弹劾地方知府的奏疏,闻言抬头,接过锦盒打开——里面竟是他当年在黄河治患时,萧栎赐给他的那件狐裘。狐裘已被精心打理过,毛锋顺滑,暖意依旧。
“陛下为何突然赐还这个?”谢渊心中疑惑,指尖拂过狐裘上的针脚,忽然摸到一处硬物——狐裘内衬里,缝着一张薄薄的麻纸。
他不动声色地将麻纸取出,展开一看,上面是一行熟悉的字迹,正是周显的手笔:“丙字库有‘谢渊南宫往来事’档,陛下昨日亲往阅之。”
谢渊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萧栎赐还狐裘,不是念及旧情,而是在“提醒”他——你的一言一行,朕都了如指掌;你的那些“忠心”,朕都替你“存着”。
“替我谢过周大人。”谢渊将麻纸揉成一团,塞进袖中,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回去告诉周显,就说我明白陛下的心意了。”
张启躬身告退,心中暗叹——谢大人果然聪慧,一点即透。他却不知,谢渊此刻的平静下,是翻涌的寒潭:自己为南宫请命,皆是出于君臣之义、兄弟之情,从未有过半分私心,可在帝王眼中,这些竟都成了“需存档监视”的把柄。
“大人,”兵部侍郎杨武推门而入,见谢渊盯着狐裘出神,疑惑道,“陛下赐还狐裘,是好事啊,您怎么反倒愁眉不展?”
谢渊将狐裘收起,道:“你觉得,陛下为何要在此时赐还这个?”
杨武想了想,道:“定是陛下念及大人治河之功,又想起德胜门的旧情,想缓和与大人的关系。”
“缓和?”谢渊冷笑一声,“是敲打。”他将周显的密示告知杨武,杨武脸色骤变:“陛下怎能如此?大人对大吴的忠心,天地可鉴!”
“帝王之心,本就深不可测。”谢渊道,“我掌兵部兼御史台,权柄过重,陛下猜忌是常情。这匣密档,既是监视,也是警告——让我别‘逾矩’。”
“那大人打算怎么办?”杨武担忧道,“要不,您主动辞掉御史台的差事,以示无争?”
“不可。”谢渊摇头,“御史台是监察百官的关键,若落入他人之手,李嵩旧党死灰复燃,朝堂必乱。我若辞官,不是‘避嫌’,是‘示弱’,反而会让陛下觉得我心中有鬼。”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宫墙:“如今之计,唯有‘守本分’——军务上,尽心尽力,不让边防线出半点差错;监察上,不偏不倚,既不构陷忠良,也不纵容奸佞;至于南宫那边……以后少去,即便是送药,也要走光禄寺的明路,留下痕迹,省得陛下猜忌。”
杨武看着谢渊眼中的疲惫,心中一阵酸楚——这位为大吴出生入死的太保,如今竟要在“忠心”与“避嫌”之间苦苦挣扎。
玄夜卫丙字库内,周显正指挥校尉将“谢渊南宫往来事”的木匣放入最深处的暗格。暗格的门上,刻着“非帝谕不得启”五个大字,锁芯是玄夜卫特制的“九转玲珑锁”,只有萧栎的御赐钥匙才能打开。
“都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们守着。”周显对校尉们道。
校尉们躬身退去,库房内只剩下周显和秦飞两人。秦飞看着暗格,低声道:“大人,真要把这份档案藏得这么严实?若是日后陛下真要拿谢大人问罪,取档不便不说,还容易落人口实,说我们玄夜卫‘构陷大臣’。”
周显叹了口气:“你以为陛下真要治谢大人的罪?若要治罪,当初南宫供给案时就治了,何必等到现在?这份档案,是陛下的‘定心丸’——看着它,陛下才觉得能‘掌控’谢渊。”
他顿了顿,又道:“谢大人是难得的忠臣,可忠臣太有威望,就是‘威胁’。陛下既要用他,又要防他,这份档案,就是‘防’的手段。我们做下属的,只能照办,不能多问。”
秦飞沉默片刻,道:“可属下听说,谢大人昨日已按规矩,将送往南宫的药材报给了礼部,还附上了清单,连包装的布帛都注明了尺寸——这分明是在向陛下表‘无隐瞒’啊。”
“他是聪明人,”周显道,“一点就透。可陛下的猜忌,不是‘表忠心’就能消除的。你还记得石迁吗?当年石迁也深得先帝信任,可一旦有了‘谋逆’的嫌疑,先帝不照样说杀就杀?帝王眼中,没有‘永远的忠臣’,只有‘永远的掌控’。”
秦飞心中一寒——他终于明白,玄夜卫存在的意义,不仅是缉捕奸佞,更是帝王“制衡”群臣的工具。而谢渊这份档案,不过是众多“制衡工具”中的一个。
“对了,”周显忽然想起什么,“张文、陈忠的余党,最近可有动静?”
“查了,”秦飞道,“他们在暗中联络地方官员,想借‘谢大人专权’的由头递弹劾疏,只是怕陛下震怒,还没敢递上来。”
“盯着他们,”周显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敢递疏,先把他们的罪证查清楚,一并交给刑部。谢大人现在不能出事——河工刚平,边防线还需他镇守,此时动他,朝堂必乱,陛下也不会答应。”
秦飞躬身领命:“属下明白。”
乾清宫内,萧栎正与礼部尚书王瑾商议南宫祭祀之事。王瑾是个老臣,素来谨言慎行,今日却格外犹豫,几次欲言又止。
“王尚书有话不妨直说。”萧栎看出他的心思,主动开口。
王瑾躬身道:“陛下,近日臣听闻,张文余党在暗中串联,说谢太保‘借故君之名,结党营私’,还说……还说玄夜卫存有谢太保的‘罪证’,只待陛下下令,便可拿问。”
萧栎眉头一皱:“这些人,倒是不死心。”
“臣不是为谢太保说情,”王瑾道,“只是谢太保刚治平河患,又在整顿边防线,此时若因流言拿问他,恐寒了文武百官的心,也让瓦剌有机可乘。”
萧栎沉默片刻,道:“朕知道。那些流言,朕不会信。”他心中清楚,张文余党是想借“密档”之事挑拨离间,既能扳倒谢渊,又能嫁祸玄夜卫,可谓一箭双雕。可他偏不上当——谢渊还有用,玄夜卫更是他的左膀右臂,不能因小失大。
“传朕旨意,”萧栎道,“张文、陈忠余党,若再敢妄议朝政、构陷大臣,一律交刑部严审,绝不姑息。”
王瑾躬身道:“陛下圣明。”
待王瑾退下,萧栎再次打开那个装着谢渊档案的木匣,取出其中一份“口谕记录”——那是南宫供给案时,谢渊在御书房与他争执后,对周显说的一句话:“陛下若信我,不必多言;若不信我,我说再多也无用。”
看着这行字,萧栎的心中五味杂陈。他信谢渊的能力,却不信人性——权力是最好的腐蚀剂,今日的忠臣,明日未必还是。他想起父皇永熙帝曾说过:“帝王治国,如走钢丝,左边是‘任人不疑’的崩塌,右边是‘疑神疑鬼’的混乱,唯有‘用而防之’,才能走得稳。”
“周显!”萧栎唤道。
周显应声而入:“陛下。”
“谢渊近日在兵部和御史台的行事,可有异常?”萧栎问道。
“回陛下,一切如常。”周显道,“兵部那边,谢大人正督办宣府卫的火器更换,亲自查验了工部送来的佛郎机炮,淘汰了不合格的三十余门;御史台那边,谢大人弹劾了两名贪墨的地方知县,证据确凿,已交刑部审理。”
“南宫那边呢?”萧栎又问。
“只通过礼部送过一次药,附上了详细清单,再未私下接触。”周显答道。
萧栎点点头,心中的猜忌稍减。他知道,谢渊是在“避嫌”,是在向他表明“无贰心”。可这份“避嫌”,反而让他觉得有些失落——那个曾经在御书房与他据理力争的谢渊,终究还是被皇权磨平了棱角。
“罢了,”萧栎合上木匣,“把它送回丙字库吧。没有朕的旨意,不要再提。”
御史台衙署的偏厅内,谢渊正在与刑部尚书周铁商议张文余党的审理之事。周铁刚说完案情,忽然话锋一转:“谢大人,近日朝堂上的流言,您听说了吗?”
谢渊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是说我‘结党营私’,还有玄夜卫存了我的‘罪证’?”
“正是。”周铁道,“这些流言来得蹊跷,怕是有人故意为之。大人要不要下官出面,在朝堂上澄清?”
“不必。”谢渊放下茶杯,“越澄清,越像‘此地无银三百两’。流言止于智者,陛下心中有数,不必理会。”
周铁看着谢渊从容的神色,心中敬佩:“大人果然沉得住气。只是那些张文余党,若再煽风点火,恐对大人不利。”
“他们蹦跶不了多久。”谢渊道,“我已让秦飞盯着他们,只要他们敢递弹劾疏,就把他们当年勾结李嵩、贪墨粮饷的罪证一并翻出来,让他们身败名裂。”
周铁点点头:“如此甚好。只是……玄夜卫那档‘南宫往来事’,大人真的不担心吗?”
谢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担心有用吗?那份档案,是陛下的‘定心丸’,只要我安分守己,它就永远是‘档案’;若我真有不臣之心,没有这份档案,陛下也会找别的理由治我的罪。”
他又道:“我这一生,只求问心无愧。德胜门之战,我没愧对将士;黄河治患,我没愧对百姓;南宫请命,我没愧对故君。至于陛下的猜忌……那是帝王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周铁叹了口气:“大人的心境,下官不及。只是这朝堂,终究是‘伴君如伴虎’啊。”
“虎亦有温情之时。”谢渊笑了笑,“陛下虽猜忌我,却也信我的能力。只要大吴安稳,我受点猜忌,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