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权高岂止群小忌,功盛偏教帝心惊(1 / 2)

卷首语

《大吴会典?职官志》载:“太保掌天下军政,御史大夫主监察百官,二职并领者,非勋旧重臣不得任。”成武五年,南宫供案既定,罪臣伏诛,谢渊以正一品太保兼领兵部、御史台,威重中枢。

帝萧栎深忌其功,适逢河患骤起,遂借“治河需重臣总摄”之名,将其外遣远疆。此举看似倚重,实则帝王制衡之术,暗合《大吴稗史》“成武中,帝忌渊权重,假河工疏之”的记载,尽显封建皇权下“功高则震主,权盛则招疑”的残酷铁律。

禁垣深计意难平,孤臣将赴远疆行。

权高岂止群小忌,功盛偏教帝心惊。

但问故君寒暖意,休论朝堂宠辱名。

狂澜凭谁力挽定,留与青史说赤诚。

乾清宫的龙涎香燃得极慢,烟气在御案前凝成一团,模糊了萧栎脸上的神色。他指尖摩挲着户部递来的《黄河决口疏》,疏中“开封段堤岸溃决,淹没良田万顷,流民逾十万”的字句,被朱笔圈了又圈。

“周显,”萧栎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谢渊近日在御史台查什么?”

侍立一旁的少保兼玄夜卫指挥使周显躬身答道:“回陛下,谢大人正督责御史清理李嵩旧部,已弹劾吏部主事三人、地方知府五人,皆是李嵩安插的亲信。”

萧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御案角落的《南宫供给案卷宗》上。那卷宗封皮已有些磨损,里面是谢渊当年拟的供给清单、德佑帝的医案,还有李嵩等人的供词。正是这份卷宗,让谢渊赢得了朝野上下的赞誉,也让他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如今朝堂之上,文官敬他执法严明,武将服他德胜门之功,连玄夜卫的校尉,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

“功高盖主,自古皆是大忌啊。”萧栎低声自语,指尖在《黄河决口疏》上重重一按。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既能让谢渊离开中枢,又不至于落下“鸟尽弓藏”骂名的理由。黄河决口,恰是天赐良机。

“传朕旨意,”萧栎抬眼,语气不容置疑,“命太保兼兵部尚书谢渊,暂卸御史台及兵部日常事务,以‘总领河工’之职,即刻前往开封,督办黄河堤岸修缮,安抚流民。”

周显心中一惊,随即明白萧栎的用意——河工历来是苦差,且远离京城,谢渊一旦离京,中枢权力便会重新洗牌。他迟疑道:“陛下,谢大人正清理李嵩旧部,此时外遣,恐吏部旧党死灰复燃。”

“有张文在。”萧栎打断他,“张文暂代御史台事务,再命周铁协助,足以镇住局面。”他早已盘算清楚:张文是吏部侍郎,素来谨小慎微,不敢擅权;周铁刚正,与谢渊无党无派,由二人协同,既能稳住吏治,又能削弱谢渊的势力。

周显不再多言,躬身领旨:“臣遵旨,即刻去兵部传旨。”

看着周显离去的背影,萧栎走到窗前,望着南宫的方向。他知道,此举定然会让谢渊寒心,但他别无选择——一个权倾朝野、又得民心的臣子,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既能护主,也能伤人。他必须把这把刀的锋芒,暂时收起来。

兵部衙门的正堂内,谢渊刚看完宣府卫送来的《边卫布防疏》,杨武便匆匆进来,脸色凝重:“大人,玄夜卫周显大人来了,说是传陛下旨意。”

谢渊心中一凛,放下奏疏,整理了一下官袍:“请他进来。”

周显捧着明黄圣旨走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眼底却藏着一丝复杂:“谢大人,陛下有旨,宣你接旨。”

谢渊率兵部官员跪地,听周显宣读圣旨。当“暂卸御史台及兵部日常事务”“总领河工,前往开封”的字句传入耳中时,他的身体微微一僵。他猛地抬头,看向周显——这不是简单的差遣,是明晃晃的外放,是剥夺他的中枢权力。

“臣……领旨谢恩。”谢渊的声音有些干涩,却依旧沉稳。他知道,君命难违,更何况,黄河决口确实关乎十万流民的性命,他不能推辞。

周显收起圣旨,走上前扶起他,低声道:“谢大人,陛下也是无奈,黄河灾情紧急,非重臣不能镇住局面。”

谢渊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周大人不必宽慰我,我明白。”他岂止明白,他更清楚,这“无奈”背后,是帝王对他日益增长的猜忌。李嵩伏诛后,他在朝堂的权重无人能及,萧栎这是在“削权”,也是在“试探”。

“谢大人何时动身?”周显问道。

“明日一早就走。”谢渊道,“兵部事务,我已交代给杨武,让他遇事多请示陛下。御史台那边,张文暂代,还请周大人多照拂,别让李嵩旧部钻了空子。”

周显点头:“大人放心,玄夜卫会盯着。”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陛下特意交代,河工所需银两、粮草,户部会优先拨付,若有地方官刁难,可直接以玄夜卫令牌拿人。”

谢渊心中一动——萧栎虽外遣他,却也给了他临机处置之权,这既是信任,也是束缚。他拱手道:“替我谢陛下。”

周显走后,杨武忍不住道:“大人,陛下这是明摆着削您的权!黄河河工历来是烫手山芋,多少重臣栽在上面,您不能去啊!”

“不去?”谢渊坐下,端起茶杯,却没喝,“黄河决口,流民遍野,我若不去,难道看着百姓受苦?再说,君命已下,我能抗旨吗?”

“可……”杨武还想争辩,却被谢渊打断:“你按我说的,把兵部的军籍册、边卫调度文书整理好,明日一早交给我。另外,去太医院取些治疗风寒、痢疾的药材,我带往开封,流民中定有不少患病的。”

杨武看着谢渊坚定的眼神,知道再多说无益,只得躬身道:“属下这就去办。”

待杨武走后,谢渊独自坐在正堂,望着窗外的天色。他想起德胜门之战,萧栎握着他的手说“谢卿是大吴的柱石”;想起南宫供给案,萧栎拍案道“天塌下来,朕顶着”。不过数月,帝王的态度便已天翻地覆。

他不怨萧栎——身处那个位置,猜忌是常态,制衡是本能。他只是担忧,自己离京后,南宫的德佑帝,会不会再受委屈?李嵩旧部,会不会死灰复燃?

“南宫……”谢渊低声自语,起身拿起纸笔,写下一道《请饬南宫供给疏》,反复叮嘱“棉衣需厚实,炭火需足量,医官需每日问诊”,写完后,仔细封好,交给心腹校尉:“明日一早,务必亲手交给南宫刘公公,让他转呈陛下。”

次日清晨,兵部衙门外,车马早已备好。谢渊穿着一身素色官袍,没有带过多随从,只挑了十名精干的亲兵,还有杨武为他准备的药材、文书。

“大人,”杨武递上一个木匣,“这里面是您常用的兵符副本,还有御史台的弹劾印鉴,您带着,以防万一。”

谢渊接过木匣,却又推了回去:“兵符交还给兵部,弹劾印鉴交给张文。我此去是办河工,不是掌兵权、理监察,带这些无用。”

杨武急道:“可大人离京后,若有人构陷您……”

“构陷我什么?”谢渊笑了笑,“治河不力?那我便以死谢罪。贪墨河工银?我身无长物,怕他们找不到证据。”他拍了拍杨武的肩膀,“好好守着兵部,盯着边防线,别让瓦剌有机可乘。”

正说着,周显带着玄夜卫的人来了,还牵着一匹骏马:“陛下特意将‘踏雪’赐给大人,说此马脚力好,能助大人早日抵达开封。”

谢渊看着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心中五味杂陈——萧栎终究还是念及旧情,只是这情分,在皇权面前,太过脆弱。他翻身上马,对周显拱手道:“替我回禀陛下,臣定不辱命,早日平定河患,安抚流民。”

“大人一路保重。”周显躬身道,看着谢渊的车马渐渐远去,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他知道,谢渊此去,再想回到中枢,难了。

谢渊的车马刚出宣武门,就见路边跪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为首的老者捧着一块干裂的泥土,哭喊道:“大人,救救我们吧!黄河决口,家里的粮都被淹了,孩子快饿死了!”

谢渊连忙翻身下马,扶起老者:“老人家,陛下已命我前往开封治河,定会让你们有饭吃、有地方住。”他命亲兵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分给流民,又问道:“你们是从开封逃来的?可知现在堤岸溃决的具体情况?”

老者哽咽道:“回大人,开封东北的堤岸塌了三丈多,河水灌进城里,官仓的粮被水冲了,还有些官老爷,不仅不救人,还抢我们的救命粮!”

谢渊脸色一沉——他就知道,河工之事,绝不会一帆风顺。地方官员勾结贪墨,历来是河患难治的根源。他对老者道:“老人家,你随我一起走,给我指认那些抢粮的官老爷,我定饶不了他们。”

老者连连磕头:“谢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

谢渊翻身上马,心中的忧虑更甚。他原以为,离京只是远离中枢的权力斗争,却没想到,地方的黑暗比朝堂更甚。那些抢粮的官员,背后定然有靠山,说不定就是李嵩的旧部——李嵩虽死,他的门生故吏遍布地方,如今他离京,这些人便没了忌惮

车马行至涿州,谢渊接到了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派人送来的密报。密报上写着:“吏部侍郎张文已弹劾御史台御史三人,皆为谢大人亲信;户部侍郎陈忠以‘河工银不足’为由,拖延拨付粮草;开封知府赵全,为李嵩门生,暗中勾结地方乡绅,截留朝廷赈灾粮。”

谢渊将密报揉在手里,指节发白。果不其然,他刚离京,张文、陈忠等人就开始行动了——张文弹劾他的亲信,是为了清除御史台的“谢党”;陈忠拖延粮草,是想让他治河不力;赵全截留赈灾粮,是明目张胆的贪墨。这三人,看似各自为政,实则是官官相护,都想借河工之事扳倒他。

“大人,”亲兵队长低声道,“要不要派人回京城,向陛下奏报?”

“不必。”谢渊道,“奏报了又如何?陛下既然让我离京,就不会轻易插手。这些人,我自己来收拾。”他命人停车,写下一道手谕,命人快马加鞭送往玄夜卫北司,交给秦飞:“命秦飞即刻派人查赵全截留赈灾粮的证据,拿到后,直接押解京城,交刑部周铁审理。”

亲兵领命而去,谢渊望着车窗外的农田,心中一片冰凉。他想起自己在御史台时,曾对萧栎说“吏治不清,国无宁日”,如今看来,这吏治之清,比黄河治淤更难。李嵩虽死,他留下的毒瘤,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清除的。

傍晚时分,车马抵达涿州驿站。驿站驿丞见是谢渊,连忙迎上来,满脸堆笑:“谢大人一路辛苦,小的已备好酒菜,请大人入内歇息。”

谢渊走进驿站大堂,见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还有一壶上好的女儿红,眉头当即皱起:“驿丞,如今黄河决口,流民遍野,你这里倒是丰盛。这些酒菜,是用什么钱买的?”

驿丞脸色一变,支吾道:“是……是小的自己的钱,孝敬大人的。”

“是吗?”谢渊冷笑,“你一个驿丞,月俸不过三两银子,能买得起这么丰盛的酒菜?我看,是用截留的驿站经费吧?”

驿丞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是……是开封知府赵大人让小的这么做的,他说您是贵客,一定要好好招待,费用由他来出。”

“赵全?”谢渊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倒是会做人情。这些酒菜,全部撤下,分给驿站的流民和驿卒,你跟我来,说说赵全让你做了多少这种‘人情’。”

驿丞不敢怠慢,跟着谢渊进了内室,一五一十地招认:“赵大人不仅让小的招待过往官员,还让小的帮他转运截留的赈灾粮,说是‘暂存’在驿站,等风头过了再分。”

谢渊让亲兵记录下驿丞的供词,又命人搜查驿站后院,果然找到了二十多袋印有“户部赈灾粮”字样的粮食。他看着那些粮食,心中的怒火更盛——这些都是流民的救命粮,赵全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截留,简直是丧心病狂。

“把驿丞绑了,带回京城,交给秦飞。”谢渊对亲兵队长道,“再派人盯着这些粮食,等秦飞的人来了,一起押走。”

处理完驿站的事,谢渊坐在内室,没有点灯。黑暗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他想起自己离京前,最担心的是南宫的德佑帝,如今看来,他不仅要治河,还要清理地方的贪腐,还要应对朝堂的算计。这趟河工之行,远比他想象的更艰难。

谢渊抵达开封。开封知府赵全率领地方官员出城迎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谢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已备好官署,供大人办公歇息。”

谢渊看着赵全,目光锐利如刀:“赵知府,我问你,户部拨付的第一批赈灾粮,何时到的?分发了多少?”

赵全脸色一僵,连忙答道:“回大人,赈灾粮三日前就到了,已分发了一半,剩下的……剩下的怕流民哄抢,暂存在官仓。”

“暂存?”谢渊冷笑,“我看是‘私存’吧?涿州驿站的驿丞已经招认,你让他帮你转运截留的赈灾粮,可有此事?”

赵全脸色骤变,额头渗出冷汗:“大人,这都是诬陷!是驿丞想推卸责任,才栽赃给下官的!”

“是不是诬陷,查一查就知道了。”谢渊对亲兵道,“把赵全拿下,派人搜查知府衙门和他的私宅,寻找截留赈灾粮的证据。”

赵全挣扎着喊道:“谢渊!你无权拿我!我是朝廷命官,要拿我也得有陛下的旨意!”

“我奉陛下之命总领河工,有临机处置之权。”谢渊语气冰冷,“你截留赈灾粮,草菅人命,我不仅要拿你,还要参你个‘欺君罔上、贪墨赈灾’之罪!”

亲兵将赵全押了下去,地方官员们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跪地:“大人饶命!下官们都是受赵全胁迫,不敢不从啊!”

“谁是受胁迫,谁是同谋,我会一一查清。”谢渊道,“现在,你们立刻随我去河堤,查看决口情况;另外,命人打开官仓,将剩下的赈灾粮全部分发下去,再搭建临时棚屋,安置流民。若有延误,以赵全同党论处!”

“是!是!”官员们连忙应道,不敢有丝毫怠慢。

谢渊跟着官员们来到黄河决口处,只见浑浊的河水汹涌澎湃,决口处的堤岸早已被冲得不成样子,附近的农田一片汪洋,流民们在堤岸上搭着简陋的棚屋,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大人,”负责河堤修缮的工部主事上前道,“这决口太大,需要大量的石料、木料和民夫,可现在石料和木料都被赵全扣下了,说是‘要先修知府衙门’。”

谢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立刻派人去附近的山上开采石料,去林场砍伐木料,所需费用,先从我的俸禄里支,日后再向户部报销。另外,张贴告示,招募民夫修堤,每日管三餐,还给铜钱二十文。”

主事躬身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谢渊站在河堤上,望着汹涌的黄河水,心中沉甸甸的。他知道,治河之路漫长而艰难,不仅要与自然抗争,还要与人心的贪婪博弈。可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牙坚持——为了十万流民,为了大吴的江山,也为了不辜负自己的初心。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萧栎正看着张文递上的《劾谢渊治河迟缓疏》。疏中称“谢渊到任旬日,未动一土一木,反先拿问知府,恐有挟私报复之嫌”,末尾还附着十几名地方官员的联名签字。

“陛下,”张文躬身道,“谢大人此举,已引起地方官员恐慌,若再放任,恐河工难成。”

萧栎将疏稿扔在御案上,语气冰冷:“你怎么知道他未动一土一木?玄夜卫的密报说,谢渊已派人开采石料、招募民夫,只是赵全截留物料,才延误了工期。”

张文脸色一白,没想到萧栎竟已掌握实情,连忙辩解:“臣……臣只是听闻,未加核实。但谢大人拿问赵全,未奏请陛下,实乃擅权。”

“擅权?”萧栎冷笑,“朕给了他临机处置之权,拿问一个贪墨赈灾粮的知府,算什么擅权?张文,你是不是觉得谢渊离京了,御史台就成了你的天下?”

张文吓得跪地磕头:“臣不敢!臣只是忧心河工,别无他意。”

“忧心河工,就该多想想如何调配物料、安抚流民,而不是在这里弹劾同僚。”萧栎道,“这份疏稿,朕留着,若谢渊真的治河不力,再论罪不迟。退下吧。”

张文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萧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烦躁更甚。他知道,张文是想趁机掌控御史台,可谢渊离京前,早已将亲信安插在关键岗位,张文一时半会儿难以得手。但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必然又是一番党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