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谢渊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宫墙,“他们越是急着灭口,越说明王三知道的事不简单。你去告诉周显,若王三出了半点差错,我第一个参他失职。”
杨武刚走,谢渊就铺开纸,提笔写《劾林文等贪墨南宫供银疏》。他要赶在李嵩动手前,把证据递到萧栎面前。墨汁落在纸上,晕开一个个字,仿佛是那些被克扣的炭火、冻肉,在无声控诉。
萧栎看着谢渊递上的疏文和供词,手指在御案上敲了半个时辰。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香灰落下的声音。
“陛下,”周显侍立一旁,轻声道,“林文是李嵩门生,张全是刘焕的表亲,玄夜卫那个千户,是石迁的旧部。一旦彻查,吏部、户部、玄夜卫都要动,怕是……”
“怕是会动摇朝局,是吗?”萧栎抬头,目光锐利,“那依你之见,就这么算了?让他们把扣下的银子分了,让故君在南宫受冻咳血,让天下人说朕纵容贪墨、苛待兄长?”
周显低头:“臣不敢。只是……李嵩掌吏部,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动了林文,怕是会引发文官集团反弹。”
“反弹?”萧栎冷笑,“当年石迁通敌谋乱,满朝文武都怕他,是谁领着御史台把他揪出来的?是谢渊!如今几个贪墨的小官,倒让你怕了?”
周显不敢再言。萧栎拿起供词,翻到林文那句“若南宫炭火太足,陛下那边会多想”,气得将纸扔在地上:“混账!朕啥时候说过这话?他这是揣着私心揣度君心!”
他起身踱了几步,忽然道:“传朕旨意,林文、张全革职下狱,交刑部严审!玄夜卫那个千户,着周显亲自处置!”
“陛下圣明!”周显躬身领旨。
“还有,”萧栎补充道,“让谢渊牵头,御史台、刑部、玄夜卫三司会审,把南宫采办积弊查清楚,不管牵扯到谁,一律严惩不贷!”
周显刚要退下,萧栎又道:“等等,去南宫看看太上皇,就说……朕明日过去探望。”
周显一愣,随即应道:“臣遵旨。”
待周显走后,萧栎捡起地上的供词,重新铺开。他想起小时候,德佑帝把他架在肩膀上,在御花园里追蝴蝶;想起德胜门之战,兄长把他护在身后,自己面对瓦剌的铁骑。那些画面,比供词上的字更烫眼。
他拿起朱笔,在谢渊的疏文上批了八个字:“彻查严办,以儆效尤。”
三司会审的消息传开,朝野震动。李嵩在吏部衙门里,把茶杯摔了个粉碎。
“废物!一群废物!”他指着跪在地上的张文,“连个王三都看不住,还让谢渊拿到了供词,你们是想害死我吗?”
张文瑟瑟发抖:“大人,林文那边……要不要让人打点一下,让他别乱说话?”
“打点?”李嵩气急反笑,“现在是刑部、御史台、玄夜卫三司会审,谁敢给你打点?周显那只老狐狸,早就盯着咱们了!”
他来回踱步,忽然停住:“林文知道的太多,不能让他活着出刑部大牢。”
张文脸色一白:“大人,那可是刑部大牢,守卫森严……”
“没让你去杀人。”李嵩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给他送点‘上路’的东西,让他‘畏罪自尽’,不就行了?”
张文心领神会,连忙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张文走后,李嵩坐在椅子上,揉着眉心。他原想借南宫案削谢渊的权,没承想反被谢渊抓住了把柄。林文虽是他门生,但只要林文死了,死无对证,谢渊就查不到他头上。至于张全和那个千户,不过是小角色,杀了也就杀了。
可他低估了谢渊的谨慎。三司会审的第一天,谢渊就给刑部尚书周铁提了醒:“林文是关键人犯,牢房要加派守卫,饮食要亲自查验,不能出半点差错。”
周铁是个刚正的老臣,当即点头:“谢大人放心,老夫亲自盯着。”
果然,当晚就有一个自称“送晚膳”的狱卒,被搜出食盒底层藏着一包毒药。周铁审了那狱卒,供出是张文指使的。
“好个李嵩,竟敢在刑部大牢里动手脚!”周铁气得发抖,连夜把供词送到了谢渊府上。
谢渊看着供词,眼中没有意外。他早料到李嵩会狗急跳墙。
“周大人,”谢渊道,“这供词,明日一早就呈给陛下。”
周铁点头:“只是……李嵩是吏部尚书,牵出他,怕是……”
“怕什么?”谢渊站起身,“律法面前,不分官阶高低。他若干净,查也无妨;他若不干净,凭什么稳坐尚书位?”
周铁看着谢渊眼中的坚定,忽然明白了——这个人,不是为了争权,是真的想肃清吏治,守住大吴的规矩。
“好,老夫陪你一起呈。”
萧栎看到张文的供词时,正在用早膳。他放下筷子,脸色铁青。
“李嵩……他真是好大的胆子!”萧栎将供词扔在桌上,“连刑部大牢都敢插手,他是想把整个朝廷都变成他的私产吗?”
谢渊和周铁跪在地上,齐声:“陛下息怒。”
“息怒?”萧栎指着供词,“朕若息怒,日后谁还把律法放在眼里?谁还把朕放在眼里?”
他深吸一口气,对周显道:“传朕旨意,吏部尚书李嵩,滥用职权,指使下属谋害证人,革职下狱,交三司会审!”
“陛下!”谢渊抬头,“李嵩掌吏部多年,门生故吏众多,若骤然革职,恐文官集团动荡,不如……”
“不如什么?”萧栎打断他,“等他把所有证据都销毁了?等他的门生故吏把朝堂搅翻天了?谢渊,你护着大吴的规矩,朕护着你!放手去查,天塌下来,朕顶着!”
谢渊心中一热,叩首道:“臣,遵旨!”
李嵩被革职下狱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湖面,激起千层浪。吏部的官员们人心惶惶,不少人托关系想把自己摘出去;朝堂上,有人为李嵩喊冤,说他“只是一时糊涂”;更有甚者,暗中串联,想给三司会审制造阻力。
谢渊顶住了压力。他让杨武把李嵩多年来的贪墨证据——收受的贿赂、安插的亲信、篡改的考核记录——一一整理出来,公之于众。那些喊冤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会审进行到第七天,林文终于松了口。他供认,李嵩不仅知道克扣南宫供银的事,还曾暗示他“多盯着南宫的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回报”。
“他说,”林文的声音带着颤抖,“太上皇在南宫多待一日,陛下的位子就多一分不稳,让我……让我别给太上皇好脸色。”
谢渊把供词呈给萧栎时,萧栎沉默了很久。他想起李嵩每次上朝,都要说些“陛下春秋鼎盛,当早立太子以固国本”的话,原来不是关心国本,是想借机打压德佑帝。
“他这是盼着兄长死啊。”萧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陛下,”谢渊道,“李嵩罪证确凿,按《大吴律》,当处斩刑,抄没家产。”
萧栎点头,提笔在供词上批了一个“准”字。落笔时,他的手很稳——他知道,这不是私怨,是为了大吴的律法,为了那些被辜负的信任。
李嵩被处斩的那天,京城下了场小雪。谢渊站在刑部衙门外,看着囚车从面前驶过。李嵩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再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谢渊!”李嵩忽然朝他喊道,“你别得意!我倒了,还有人会盯着你!你护得了南宫一时,护不了一世!”
谢渊没有回应。他知道李嵩说的是实话,朝堂上的博弈,从来不会结束。但他不后悔——他守住了自己的初心,守住了对故君的承诺,守住了大吴的律法。
回到兵部,杨武递上一份奏疏:“大人,礼部尚书王瑾奏请,重修《宫闱志》,把‘故君供给遇急难,臣子可权宜处置’写入典制,说是……陛下已经准了。”
谢渊接过奏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或许是这场风波最好的结局——不仅为南宫争来了温暖,更为后世的臣子留下了一份灵活处置的余地,让他们不必像自己这般,在规制与伦理间苦苦挣扎。
“还有,”杨武又道,“南宫那边传来消息,太上皇喝了太医院的药,咳嗽好多了,昨日还在院子里散了步。”
谢渊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想起德佑帝小时候教他写“忠”字,说“忠不是愚忠,是守住本心,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下”。如今想来,自己做到了。
正说着,周显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木匣,递给谢渊:“这是从李嵩府里抄出来的,陛下说,让你收着。”
谢渊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卷画——画的是德胜门之战,城楼上,年轻的德佑帝披着甲胄,正指挥士兵守城,旁边站着一个少年将军,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李嵩倒是有心,”周显笑道,“藏了这么多年,还是被搜出来了。”
谢渊抚摸着画上的墨迹,眼眶有些发热。那是他们共同守护过的江山,共同经历过的岁月,谁也不能抹去。
“替我谢陛下。”谢渊把画收好,“还有,玄夜卫那个千户,查得怎么样了?”
“招了。”周显道,“他不仅分了赃银,还曾给瓦剌送信,说南宫防备空虚。不过已经被我们处置了。”
谢渊点头:“好。”
周显走后,谢渊走到窗前。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知道,南宫供给案结束了,但大吴的路还长,他的担子,还很重。
一个月后,萧栎如约去了南宫。德佑帝正在廊下晒太阳,脸色比先前红润了许多。
“栎儿来了。”德佑帝笑着招手,语气自然,仿佛他们还是当年那对在御花园追蝴蝶的兄弟。
“兄长。”萧栎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新棉袍上——是谢渊让人做的,料子厚实,针脚细密。
“听说你处置了李嵩?”德佑帝问道,语气平静。
“嗯。”萧栎点头,“他贪墨南宫供银,还想谋害证人,按律当斩。”
德佑帝沉默片刻,道:“谢渊是个忠臣,你要好好用他。”
“朕知道。”萧栎看着他,“兄长,委屈你了。”
德佑帝笑了笑:“不委屈。当年守城时,比这苦多了。只要大吴安稳,我住在哪里,吃什么,都无所谓。”
萧栎心中一酸,别过脸去。他知道,兄长从来不是争权夺利的人,当年退位,也是为了让他能更好地稳住朝局。可自己却因为猜忌,让他在南宫受了这么多苦。
“兄长放心,”萧栎道,“南宫的供给,朕已经让人改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敢苛待你。”
德佑帝点点头,忽然指着院角的梅树:“你看,那梅花开了,比去年艳多了。”
萧栎望去,果然,光秃秃的枝桠上,缀着点点红梅,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就像这梅花,哪怕经历寒冬,也终究会绽放。
片尾
谢渊再次整理南宫供给案的卷宗时,已是春末。案宗里,有他当初拟的供给清单,有德佑帝的医案,有王三、林文、李嵩的供词,还有萧栎的一道道圣旨。每一页纸,都浸透着那段日子的风雨。
杨武走进来,递上一份兵部的奏报:“大人,宣府卫传来捷报,岳谦副总兵击退了瓦剌的进攻,还缴获了不少战马。”
谢渊接过奏报,脸上露出笑意:“好!让岳谦好好犒劳将士们,所需粮饷,让户部优先拨付。”
“是。”杨武刚要走,又道,“大人,陛下下旨,下个月的朝会,要论功行赏,您……”
“论什么功?”谢渊打断他,“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杨武笑了:“可在我们心里,您就是大吴的柱石。”
谢渊没有说话,只是将卷宗锁进木匣。他知道,历史会记住这一切——记住南宫的寒风,记住朝堂的博弈,记住那些坚守初心的人。而他所求的,不过是多年后,有人翻开这段历史时,会说一句“谢渊此人,不负江山,不负故君”。
窗外,春光正好,兵部大堂的“忠”字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谢渊拿起笔,开始批阅新的军务奏报。他的身影在案前忙碌,像一株挺拔的青松,历经风霜,却愈发坚韧。
卷尾语
南宫供给案,起于寒夜,终于春风。谢渊以孤臣之身,抗典制之规,护故君之安,其心可昭日月;萧栎处权位之难,衡礼法之重,终以律法肃贪墨,其明可鉴青史。李嵩之流,借规制之名行苟且之事,终落得身首异处,足见“苛政猛于虎,贪墨毒于蛇”。
《大吴名臣传》载:“渊性刚直,重恩义,虽居高位,不忘故主,宁负己身而不负初心。”此案之后,《大吴会典》增“故君供给权宜条”,开后世“礼法济变”之先河。而谢渊与萧栎的君臣相得,德佑帝的恬淡自守,共同谱写了大吴中期一段“权与法”“情与理”的平衡篇章。
规制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是纲,伦理是本。守纲而不失本,循法而不忘情,方是治国之道,为官之德。谢渊的赤胆,萧栎的明断,德佑帝的隐忍,终将在史册中凝成一盏灯,照亮后世君臣在权力与伦理间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