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御书房的烛火愈发昏暗。萧栎没有传晚膳,独自坐在御座上,望着窗外的夜空。月亮被乌云遮住,只剩下几颗疏星,像他此刻的心情,黯淡无光。他拿起案上的《大吴会典》,翻到“孝治篇”,“君孝则臣忠,父慈则子孝”的字句刺眼,却像嘲讽一样,让他无地自容。
“我孝吗?”他自问。他给德佑帝供给,命人修缮南宫,看似孝,实则处处防范;他信任谢渊,却又因一份密报心生猜忌,处处制衡。或许,在帝王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纯粹的“孝”与“信”,只有“利”与“权”。
烛火燃到尽头,“噗”地一声熄灭,御书房陷入黑暗。萧栎没有命人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在这片黑暗中,他不用再扮演那个冷静威严的皇帝,不用再权衡利弊,不用再猜忌任何人,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孤独与悲凉。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泛起鱼肚白。萧栎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心中却没有丝毫暖意。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又要戴上帝王的面具,坐在那冰冷的御座上,继续这场惨烈的权术博弈。
不多时,内侍传回旨意送达的消息:“回陛下,谢太保接旨后未发一言,只命人将罚银送至内务府;工部周侍郎已带人赴南宫勘察,木料、窗纸已从官仓调拨,预计三日内便可动工。”萧栎“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案上百姓联名信的褶皱——谢渊的“未发一言”让他捉摸不透,是心服口服,还是隐忍不发?他太了解谢渊的刚直,这份沉默反而比激烈的辩驳更让他不安。
“南宫那边可有动静?”他追问。
“刘公公派人送了谢恩笺,说‘上感念陛下体恤,已命内侍清扫东殿,静待修缮’。”
萧栎拿起谢恩笺,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是德佑帝亲笔所书。他盯着“感念陛下体恤”六个字,心中却没有暖意。他知道,这不过是表面的平和。“传旨秦飞,”萧栎突然开口,“命他暗中监视周显与李嵩的往来,凡深夜密谈、私相授受之事,一一记录在案,待有实据再禀。”他必须掌握主动权,不能再被周显的密报牵着鼻子走。
三日后的深夜,秦飞的密报递到御书房。萧栎披着狐裘坐在青釉灯旁,展开密报——上面详细记录着周显的行踪:“前日酉时,周显着便服入李府,密谈至亥时方出;昨日辰时,李府管家送白银五百两至玄夜卫西司,交与周显亲信;今日未时,周显命文勘房主事张启篡改‘南宫守卫换防记录’,将谢渊亲信校尉调离外围。”
密报后附着墨痕比对与行贿供词,证据确凿。萧栎的指节攥得发白,怒火在胸中翻涌,可指尖刚触到朱笔,又猛地停住——周显掌玄夜卫大半权力,李嵩在吏部根基深厚,贸然处置恐引发朝堂动荡。“隐忍……必须隐忍。”他低声告诫自己,将密报锁入御案暗格,这是将来清算的利器,现在需藏好。
几日后,南宫送来一封笺书,仍是德佑帝亲笔,说“东殿修缮已毕,窗明几净,寒冬可御”,笺书旁附了一小包晒干的野菊——那是德佑帝昔日出征宣府时亲手采摘的,说是“可清肝明目,赠予弟弟润眼”。萧栎捏着野菊,指尖传来干燥的触感,眼眶突然一热。他想起小时候,兄长带着他在御花园辨菊,想起自己生病时,兄长彻夜守在床前用野菊煮水。那些温暖的记忆冲垮了猜忌的堤坝,“哥哥……”他喃喃自语,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错了。
宫城内外响起爆竹声,御书房却依旧寂静。萧栎屏退了所有内侍,独自坐在御案前,面前摆着三样东西:锦盒里的野菊与笺书、周显的密报、谢渊的“请恤故君疏”。
烛火摇曳,将这三样东西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三个纠缠不清的幽灵。他拿起野菊,闻着淡淡的清香,想起德佑帝的笑容;拿起密报,看着“勾结”“篡改”等字样,怒火又起;拿起奏疏,读着“孝治为本”的字句,心中又充满愧疚。
“朕究竟想要什么?”他自问。他想要江山稳固,又想要亲情温暖;想要信任谢渊,又怕他功高震主;想要清除李嵩与周显的奸佞,又怕朝堂动荡。可帝王的位置,容不得他两全其美。
他将三样东西重新放回原处,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大雪纷飞,将宫城染成一片雪白,爆竹声此起彼伏,透着浓浓的年味。可这热闹与他无关,御书房里的寒冷,早已浸透了他的骨髓。
他想起永熙帝临终前的模样,苍老而孤独,那时他不懂,为何帝王会如此寂寞。如今他懂了——当一个人站在权力的顶峰,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所有的亲情、友情、爱情都成了权力的筹码,那份孤独,足以将人逼疯。
雪越下越大,落在窗棂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萧栎关上窗户,将寒冷与热闹一同隔绝在外。他知道,明天一早,他又要戴上那个冷静威严的帝王面具,继续在猜忌与权衡中挣扎,继续走那条没有回头路的帝王之路。
这就是他的宿命,一个被困在御座牢笼里的帝王的宿命,惨烈而孤独,永远没有解脱的一天。
他命内侍取来锦盒,将野菊和笺书小心收好,指尖抚过锦盒冰凉的铜锁,像是要把这份温情牢牢锁住。可刚转身,案头那份秦飞刚送来的“周显动向续报”便闯入眼帘——“周显与李嵩亲信张文于茶馆密谈,提及‘谢渊罚俸不足为惧,需寻机再递密报’”。那行字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心中刚升起的暖意。
他走到御案前,打开暗格,将锦盒与周显的密报并排放在一起。一方锦盒盛着手足旧情,一叠密报写着权术算计,两者在昏暗的光线下相互映衬,格外讽刺。萧栎指尖在锦盒上顿了顿,终是合上暗格——他不能沉溺于温情,御座之上,任何一丝心软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传秦飞。”他对着空荡的御书房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不多时,秦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身玄色劲装,躬身行礼:“臣秦飞参见陛下。”
萧栎没有让他起身,指着案上的续报:“周显与张文密谈,你为何不即刻阻止?”
秦飞低头答道:“臣恐打草惊蛇,若贸然干预,反会让李嵩察觉陛下已洞悉其勾结,再生更毒的计谋。”
萧栎沉默片刻,指尖敲击着御案:“你做得对。”他起身走到秦飞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即日起,你暗中接管玄夜卫南司,将周显的心腹逐步调离关键岗位,切记,不可惊动任何人。另外,查李嵩在吏部的任免记录,尤其是近半年提拔的官员,若有贪腐或结党痕迹,一一记录在案。”
秦飞心中一凛——陛下这是要动真格了,却仍保持着极致的隐忍。他躬身领命:“臣遵旨,定不辱命。”
秦飞退去后,御书房又恢复了寂静。萧栎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翻得卷边的《大吴会典》,翻到“职官篇”中“玄夜卫规制”一章——“玄夜卫掌密察,直属帝王,不得与外臣私交”,神武皇帝的朱批墨迹仍清晰可见。他指尖抚过那行字,想起周显拿着玄夜卫的权力与李嵩勾结,心中的怒火又起,却强行压了下去。
片尾
窗外的风又起了,刮得窗纸“簌簌”作响,像是在提醒他时间不等人。他重新坐回御案前,提起朱笔,写下一道密旨:“命兵部侍郎杨武暂调京营副统领,脱离南宫周边防务。”——既然杨武是谢渊的亲信,又曾私入南宫,调离他既能削弱谢渊在京营的影响,也能避免再给周显递“结连”的口实,一举两得。
写罢密旨,他将其封入蜡丸,交给心腹内侍,命其连夜送京营总兵。做完这一切,他才觉得胸口的滞闷稍缓,却仍无睡意。他走到烛火旁,看着火苗跳动,忽然想起德佑帝笺书中“愿大吴江山永固”的话——兄长或许是真心的,可他身为皇帝,却不得不防。这不是不信,是不能信。
天快亮时,他趴在御案上打了个盹,梦中又回到了御花园,德佑帝牵着他的手追蝴蝶,阳光暖得让人睁不开眼。可突然,蝴蝶变成了密报,兄长的笑容变成了周显阴鸷的脸,他猛地惊醒,额头全是冷汗。
内侍端来早膳时,见他脸色苍白,欲言又止。萧栎摆了摆手:“撤了吧。”他走到窗前,望着东方升起的朝阳,金色的光芒洒在宫墙上,却照不进他心底的阴霾。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要扳倒周显与李嵩,又不能牵连谢渊过深,还要维持朝堂平衡,更要守住“体恤故君”的名声。可他没有退路,只要还坐在这御座上,就必须把这盘棋下下去。
他伸手摸了摸御案的缠枝莲纹,指尖触到刻痕的冷硬,像是握住了帝王最后的支撑。转身时,目光扫过暗格的方向,那里锁着温情与算计,锁着他作为“人”与“帝王”的撕裂。
“走吧,上朝。”他对自己说,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昨夜的挣扎与疲惫从未存在过。御座之上,容不得软弱,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必须扛起的江山。
卷尾语
萧栎在一日之内的挣扎与算计,道尽了封建帝王的宿命困境。密报只是导火索,真正撕裂君臣信任、伦理温情的,是御座之上那至高无上却又孤绝无依的权力。他揉碎的是密报,实则是内心残存的信任;他拟下的是旨意,实则是权衡利弊的无奈。帝王的“惨烈”,从非刀光剑影的厮杀,而是眼睁睁看着亲情、友情、信任在权力面前化为灰烬,却不得不亲手推波助澜的无力与悲凉。
萧栎的抉择是封建皇权体制的必然结果——“家天下”的制度下,帝王首先是“统治者”,其次才是“儿子”“朋友”,伦理永远要为皇权让路。他的猜忌并非无因,元兴帝靖难的教训、谢渊的权势、李嵩的构陷,共同织成一张权力之网,让他不得不时刻警惕,步步为营。
御座之上的孤独,是权力的代价;帝王的猜忌,是体制的悲哀。萧栎并非天生凉薄,却在皇权的裹挟下,成为了权力的囚徒。那份被揉碎又焚毁的密报,不仅是他个人的挣扎印记,更是封建王朝“权大于法、利高于情”的黑暗缩影,警示着后世:失去制衡的权力,终将吞噬人性中最珍贵的温情与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