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6章 傲骨难折凭祖制,赤肠未冷念苍生(2 / 2)

萧栎的声音响起时,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增供三成,私送物资之罪暂不追究,但需写悔过疏。”这道旨意像一块巨石,砸得他心口发闷。

他望着龙椅上模糊的身影,想起当年德胜门之役,萧栎还是亲王时,曾拉着他的手说“谢卿是大吴的柱石”。可如今,他却连“按制供给”都不敢应允,只敢用“增三成”“写悔过”来和稀泥。他想拒绝,想大声说“悔过疏写不得,写了便是承认体恤故君有错”,可话到嘴边,却想起刘公公哭诉“上咳得吐了血”的模样。

若他不妥协,南宫的供给怕是连这三成也没有;若他硬抗,“结连谋逆”的罪名便会立刻扣下来,到时候不仅他自身难保,连南宫的安危都成了未知数。指尖掐进掌心,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不是为自己活,是为那个困在南宫、拆窗取暖的故君,是为那些记得帝旧恩的宣府百姓。

“臣……遵旨。”三个字出口时,他觉得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疼。退列时,他瞥见案上的旧奏疏,朱批的“同甘苦”三个字刺眼得很——当年君臣同甘苦,如今却要他对着“苛待”妥协,这世间的荒唐,莫过于此。

散朝后,他独自站在太和殿廊下,寒风刮过,衣袍贴在身上,冰凉刺骨。李嵩的嘲讽声仿佛还在耳边:“谢太保,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却连回头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站了多久,宫门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他抬头望去,只见几个百姓模样的人在宫墙下徘徊,其中一个老农捧着几个干硬的饼子,向守门校尉哀求:“求您把这饼子带给太上皇吧,当年他减免我们的赋税,救了我们一家啊!”

那瞬间,他的眼眶猛地热了。他想起宣府的百姓,想起当年帝亲征时,沿途百姓捧着水和干粮相迎的场景;想起迎回帝时,百姓夹道哭着喊“陛下回来了”的模样。原来那些言官可以污蔑帝“昏庸”,可以指责他“结连”,却抹不去百姓心中的记忆——帝的旧恩还在,民心还在,这便是他最硬的底气。

他走上前,接过老农手中的饼子。饼子入手冰凉,却带着阳光的气息。“我会带给太上皇的。”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老农扑通跪倒:“谢太保,您一定要救救太上皇啊!”他扶起老农,望着远处的南宫方向,心中暗下决心:就算只能增三成供给,就算要受言官的污蔑,他也绝不会放弃——只要百姓还记得旧恩,只要他心中的初心未冷,就一定能守住这纲常伦理。

回到府中,他把饼子小心地放在案上,与那份旧奏疏摆在一起。烛火下,饼子的裂纹和奏疏的褶皱重叠在一起,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满是伤痕,却依旧坚韧。

他想起那日在宣府,帝握着他的手说“守江山不难,守民心才难”。当时他不懂,如今却深有体会:李嵩能操控言官,能蒙蔽圣听,却操控不了民心;朝堂上的沉默或许可怕,但百姓的记得,便是最有力的支撑。

他铺开纸,却没有写“悔过疏”,而是写下“宣府百姓感恩疏”,详细记录了帝昔日出征时减免赋税、赈济灾民的事迹,请旨交付史馆存档。他知道这会触怒李嵩,甚至触怒萧栎,但他必须这么做——他要让后世知道,德佑帝不是言官口中的“昏君”,是曾为社稷奔波、为百姓着想的帝王;他要让天下知道,体恤故君不是“结连”,是臣子的本分,是伦理的底线。

烛火越燃越旺,映得他的影子在墙上格外挺拔。他想起德胜门之役时,身中三箭仍死守城门的自己;想起南宫夜守时,霜落满冠仍不肯退的自己。那些过往的坚守,都化作此刻笔下的力量——孤臣之路或许漫长,但只要旧志难移,初心不改,终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纲常会回归正位。

夜深了,他仍坐在案前,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像极了宣府战场上的厮杀声。他想起那年瓦剌围城,他与帝并肩站在城头,箭雨纷飞,却没有一人后退。帝说“谢卿,有你在,朕放心”,他说“陛下,臣愿以死守城”。如今想来,那些誓言不是空话,是刻在骨血里的忠诚与担当。

言官的围攻算什么?李嵩的构陷算什么?比起德胜门的刀光剑影,这些不过是小儿科。他从怀中掏出玄夜卫令牌——那是暂代指挥使时的令牌,虽已移交程潜,却仍能调动部分旧部。他想起秦飞说“愿随太保赴汤蹈火”,想起杨武说“定助太保查明真相”,心中的勇气渐渐重燃。

他不能只被动防守,要主动出击。他要查李嵩勾结言官的证据,要查张敬挪用炭斤的账册,要让那些苛待故君、构陷忠良的人付出代价。他拿起笔,写下密令,命秦飞暗中收集李嵩的罪证;又写下书信,寄给宣府卫副总兵李默,请他联络当年随帝亲征的将士,联名上书,证明帝的旧功。

烛火燃到天明,他终于放下笔。窗外泛起鱼肚白,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案上的旧奏疏和饼子上,泛着温暖的光。他知道前路依旧艰难,但只要想起那些与帝共赴国难的日子,想起百姓期盼的眼神,他就不会退缩——孤臣的路,要靠自己走出来;伦理的纲常,要靠自己守下去。

他托秦飞将饼子和自己的一件旧棉袍送入南宫。秦飞回来禀报,说帝捧着饼子,眼泪掉在上面,还说“谢卿还记得宣府的百姓”。他听了,眼眶一热,想起帝昔日出征时穿的那件铠甲,如今怕是早已蒙尘。

他走到府中库房,打开一个旧木箱,里面放着当年从宣府带回的一面残破的军旗——那是帝亲征时的帅旗,上面还留着箭孔和刀痕。他抚摸着旗面上模糊的“吴”字,仿佛又看到了帝策马冲锋的身影。

言官们可以说帝“昏庸”,却抹不去这面军旗上的战功;李嵩可以构陷他“结连”,却拆不散他与帝共赴国难的情分。他把军旗挂在书房墙上,每次抬头看见,便觉得心中有了底气。

他想起那日朝堂上,李嵩说“此一时彼一时”。可他不这么认为——伦理不会因时间而改变,忠诚不会因境遇而动摇。帝昔日出征为社稷,今日他力争为纲常,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大吴的江山,为了天下的民心。

窗外的树叶黄了又绿,书房的烛火燃了又灭,可墙上的军旗依旧挺拔,案上的旧奏疏依旧温热。他知道,只要这些故物还在,只要这些回忆还在,他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谁,不会忘记自己要守护什么。

一日,他微服出巡,走到西市,听见两个小贩在谈论南宫:“听说太上皇当年亲征,减免了宣府的赋税,真是个好皇帝啊,怎么如今连炭火都没有?”“多亏了谢太保在朝堂上力争,不然太上皇更惨。”

他听了,心中一阵温暖。他走进一家茶馆,刚坐下,便听见邻桌的老者说:“我儿子当年随太上皇亲征,战死在土木堡,太上皇还亲自为他题了碑,这样的皇帝,不该受冻馁。”另一个老者附和:“谢太保是个忠臣,我们该联名上书,支持他!”

他没有露面,悄悄付了茶钱便离开了。走在大街上,看着往来的百姓,他忽然明白:李嵩可以操控朝堂,却操控不了民心;言官可以污蔑帝和他,却抹不去百姓心中的公道。民心才是最公正的裁判,旧恩才是最不朽的丰碑。

片尾

他踏着暮色回到府中,袍角还沾着街面的尘土,却顾不上擦拭,径直走入书房。侍女刚要上前研墨,他摆了摆手,亲自提起砚台,在青石砚上细细研磨——墨锭是寻常的松烟墨,却被他磨得浓淡相宜,一如他此刻沉静却坚定的心绪。

摊开的宣麻纸上,先放上那叠百姓联名信:最上面是宣府老农粗糙的笔迹,笔画歪扭却力透纸背;中间夹着市井小贩、教书先生的签名,还有不少孩童稚嫩的画押;最末页,密密麻麻的指印红得刺眼,那是百姓们托他递信时,按下去的郑重与期盼。他指尖抚过那些温热的痕迹,仿佛触到了无数颗牵挂故君的民心,喉间微微发紧。

随后,他提笔蘸墨,写下“请恤故君疏”五个大字,笔锋遒劲,不带一丝犹豫。疏中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一一列明南宫的困窘:“窗棂拆尽,寒榻无炭,内侍日食稀粥”;又援引《大吴会典》“故君供养不亏伦理”的祖制,附上当年德佑帝亲征时减免赋税、赈济灾民的旧案,字字句句,皆有凭据。

他并非不知前路凶险——前番递疏遭言官围攻的场景仍在眼前,李嵩的冷嘲热讽、萧栎的犹豫踟蹰,都清晰如昨。可当他想起宣府百姓捧着麦种含泪的嘱托,想起德佑帝当年在宣府城头“与将士共守”的誓言,便觉浑身是劲。他不是孤军奋战,这些联名信是他的铠甲,帝昔日出征的荣光,是他的刀枪。

烛火摇曳着,将他的影子投在疏稿上,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墨痕渐次铺展。写到“民心不可负,祖制不可违”时,他顿了顿,抬头望向案头那盏青釉灯——灯影里,仿佛浮现出德佑帝当年披甲出征的身影,浮现出百姓夹道相送的场景。

他放下笔,将联名信与疏稿仔细叠好,用锦带束起。窗外的风刮得窗纸作响,却吹不散他眼底的笃定。他相信,纵是此番仍被驳回,纵是再遭攻讦,终有一日,萧栎会看清苛待的真相;终有一日,李嵩与言官的构陷会败露;终有一日,南宫的寒夜会被暖阳焐热,纲常伦理会回归正位。

因为他深知:那些刻在百姓心头的旧恩不会消散,写在《会典》上的祖制不会蒙尘,而他胸腔里这份“不负初心”的赤诚,更不会被风霜磨灭。这三样在,便是天下的根基在,纵经千难万险,终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卷尾语

谢渊的回忆,是一部孤臣的坚守史。那些关于德佑帝亲征的片段、朝堂争辩的屈辱、百姓支持的暖意,交织成他对抗权奸的精神脉络。他不是沉溺于过往,而是从回忆中汲取力量——帝的旧功是伦理的凭证,百姓的旧恩是民心的支撑,自己的旧誓是忠诚的底色。

谢渊的回忆实则是封建朝堂中“忠直之臣”的生存智慧:当权力碾压伦理、构陷遮蔽真相时,回忆成为守护初心的最后屏障。他忆旧功,是为故君正名;忆旧誓,是为自身正心;忆民心,是为江山正纲。这些回忆不是虚无的念想,是对抗黑暗的实体武器。

真正的忠诚,不是盲目的服从,而是对伦理、民心、初心的坚守。谢渊的回忆告诉我们,纵是孤臣逆行,只要心中有过往的荣光、眼前的民心、未来的期盼,便能在黑暗中走出一条光明之路。那些刻在回忆里的坚守,终将化作历史的丰碑,提醒后人:初心不可负,民心不可违,纲常不可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