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卷首语
《大吴会典?礼志》明载:“故君尊荣,系乎国本纲常;臣子守礼,关乎天下民心。”此乃神武皇帝钦定之训,为后世君臣立身处世之根本。成武五年太和殿“南宫供给之争”落幕之后,每至夜阑人静、烛泪堆积之时,谢渊总会独坐书房,案前那盏青釉灯盏摇曳的火光,便会将他拽回那日唇枪舌剑的朝堂。
言官们“结连旧党”的厉声攻讦、他援引德佑帝旧功的据理力争、萧栎朱批时的犹豫踟蹰,一幕幕在烛影中浮现。这些并非沉湎的回忆,而是孤臣在权臣环伺的黑暗中汲取暖意的火种,是他以血肉之躯扞卫“孝治”祖制、坚守伦理底线的精神铠甲,更是支撑他在猜忌与构陷中步步前行的不竭底气。
烛映残疏忆旧征,沙场风卷帝旗红。
朝堂舌战群奸语,孤榻心悬故主情。
傲骨难折凭祖制,赤肠未冷念苍生。
纵教众口铄金刃,不负初心不负盟。
铁骨敢当千夫指,霜锋直破百重营。
力排宵小安宫闱,誓护纲常固帝庭。
寒夜难消肝胆热,朝阳终照是非明。
青史留痕昭日月,孤臣忠魂耀丹青。
书房里的青釉灯盏燃着微光,烛泪顺着灯壁蜿蜒而下,在案上积成一小滩蜡痕。谢渊独坐案前,指尖反复摩挲着一份残破的奏疏副本——这是德佑帝昔日出征瓦剌时亲批的粮草调度文书,纸页被虫蛀得边缘发脆,朱批“朕与将士同赴前线”的字迹却仍透着当年的锋芒。
恍惚间,宣府城外的风沙仿佛穿透了窗棂。他想起那日自己捧着这份奏疏跪在军帐外,帐内烛火摇曳,帝身着铠甲的身影映在帐幕上,与帐外猎猎作响的赤红帝旗重叠。那时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甲胄上,帝却毫无惧色,拍着他的肩膀说要“守好这大吴的门户”。这画面在烛火中愈发清晰,与眼前这份残疏交织,让他喉间发紧——那个曾在沙场上意气风发的帝王,如今困在南宫拆窗取暖,他这个太保,怎忍见其受此苛待?
每当夜阑人静,太和殿上的喧嚣总会在耳边回响。他记得那日自己捧着增供奏疏出列,刚提及“太上皇旧功”,便被一片斥骂声淹没。那些“美化旧主”“图谋不轨”的字眼像针一样扎来,他攥紧奏疏,指节泛白,却始终挺直脊背,引《大吴会典》据理力争。
退朝后,他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南宫的惨状在脑中挥之不去:窗纸破洞漏风,旧棉袍裹不住寒意,咳声隔着宫墙都能听见。他披衣起身,走到案前点亮烛火,想再写一折奏疏,却又顿住笔——他知道帝王的猜忌如影随形,若再坚持,或许会落得“结连”的罪名。可一想到帝在寒宫中的模样,他便无法放下笔,这份两难的煎熬,直到天微亮才稍稍平息。
案头那本《大吴会典》被翻得起了毛边,“孝治篇”的字句旁,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批注。每当朝堂上有人以“国库空虚”“无御批”为由苛待南宫,他便会翻开这本典籍,指尖抚过神武皇帝手书的“故君尊荣不可辱”,心中的底气便重了几分。
他从未忘记“为生民立命”的初心。曾微服走过宣府旧地,听路人念叨太上皇当年减免赋税的恩情,说“若不是陛下,哪有我们今日的活路”。那些细碎的话语,成了他对抗非议的力量。他知道自己争的不只是几石米、几斤炭,是天下人心中的“孝悌”本分,是“君爱民、臣忠君”的伦理根基——这份赤肠,纵经风霜,从未冷却。
“结连旧党”的流言像潮水般涌来,连府中仆役都悄悄议论。他却只是将那份旧奏疏锁进木匣,每次打开,都能想起与帝在宣府军帐中定下的“共守江山”之约。那不是空泛的誓言,是刻在骨血里的承诺。
曾有人传旨让他写“悔过疏”,承认“私送物资”有错,他断然拒绝。笔墨掷在案上,宣纸上晕开一片墨痕:“臣所为,皆为体恤故君,问心无愧,宁死不写悔过二字!”停俸也好,孤立也罢,他都未曾动摇。深夜独坐书房,烛火映着他的身影,孤绝却坚定——纵是千夫所指,纵是流言铄金,他也要守住那份初心,践行那份旧盟。
面对朝堂上的攻讦,他从未退后半步。曾有人拿出伪造的“私用令牌”证据弹劾他,他在殿中从容拆解,逐条驳斥,让那些构陷的谎言不攻自破。他知道自己像一柄霜刃,要冲破的是权术织就的重重罗网。
南宫外围的岗哨曾拦阻送炭的车辆,他亲自赶去,将《大吴会典》拍在石桌上,声音冷厉:“祖制在此,谁敢拦阻,便是抗旨!”那些拦路者终是退了。他明白,示弱只会招来更甚的苛待,唯有挺直脊梁,以铁骨硬扛,才能为南宫争得一线生机。
他始终将南宫的安定系在心头。曾察觉送来的米粮发霉,便连夜核查,追查到是有人刻意刁难,当即重拟供给名册,亲自督办发放。他知道,南宫不仅是帝的居所,更是“孝治”纲常的象征——若此处不稳,天下人便会质疑朝廷的伦理根基。
有时深夜批阅文书,会想起帝昔日照看《大吴会典》的模样,想起他说“纲常是江山的根”。这句话成了他的执念:他整顿兵部吏治,杜绝克扣供给;他核查光禄寺账目,防止私挪物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那份纲常,让帝庭的根基不至于因苛待而动摇。
最深的冬夜,书房的烛火总亮到天明。他裹着旧棉袍伏案写奏疏,指尖冻得发僵,便凑到烛火前烤一烤,继续落笔。疏中详细记录南宫的困窘,援引祖制条文,字字句句都透着不肯妥协的执拗。
他不信是非永远被遮蔽。每次抬头望见窗外的寒星,都觉得那是真相未明前的微光。他将这些年的奏疏、核查记录整理成册,藏在书柜最深处——他坚信,总有一天,这些文字会证明他的清白,会让世人看清苛待的真相。寒夜再长,也挡不住心头的热血;流言再盛,也终会被朝阳驱散。
他常对着案上的空白史册发呆,想象后世史官如何书写这段岁月。他不奢求“忠臣”的虚名,只愿那些关于“体恤故君”“坚守祖制”的记录,能为后人留下一点关于伦理的启示。
他将那份旧奏疏、历年的批注、核查的账目一一交给史馆,嘱托他们“据实记载,勿避是非”。做完这些,他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明月,想起了宣府的沙场、南宫的寒夜、朝堂的争辩。这些画面终将沉淀为青史上的墨迹,而他这颗孤臣的忠魂,也会像丹青上的亮色,永远映照着“初心”与“纲常”二字,在岁月中永不褪色。
夜已深,书房的烛火燃得只剩半截灯芯,光晕在案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谢渊枯坐着,指尖反复摩挲着一份泛黄发脆的奏疏副本——那是德佑帝昔日出征瓦剌前,在宣府行营亲批的“粮草调度疏”。纸页边缘因常年翻阅起了毛边,朱批“朕与将士同甘苦,粮草务必亲验”的字迹虽已晕淡,却仍能看出笔锋的急切与郑重。
指尖抚过“亲验”二字,宣府城外的风沙仿佛骤然席卷而来。他记得那日天未亮,德佑帝身着玄铁铠甲,立于城头,披风被朔风扯得猎猎作响。当时他还是兵部侍郎,捧着粮草清单跪奏“宣府存粮仅够十日”,帝却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说:“谢卿莫急,朕已命人从大同调粮,今夜便到。”那笑容里没有丝毫帝王的骄矜,只有与将士共赴国难的坦荡。
后来瓦剌之变,帝被俘的消息传来,他在兵部衙署彻夜未眠,一遍遍翻看这份奏疏,直到指节泛白。再后来迎回帝,却见他鬓角添了霜,眼神里没了当年的锐利,只剩几分落寞——可即便如此,谈及宣府百姓,帝仍会念叨“那年减免赋税,不知他们收成可好”。
如今这份奏疏就放在案上,旁边是今日朝堂上未递完的“增供疏”。谢渊闭上眼,言官们“美化旧主”“结连旧党”的斥骂声还在耳边回响,可只要触到这纸页上的温度,他便觉得胸口的憋闷散了几分——那些人不懂,他争的不是供给多少,是昔日共赴国难的君臣情分,是《大吴会典》里“故君不可辱”的伦理纲常。
晨光透过窗棂时,他总会想起那日太和殿的朝会。他捧着“增供疏”出列,刚说出“昔日太上皇亲征瓦剌,保我边疆安定,岂容冻馁”,便被吏科给事中的斥骂打断。那瞬间,他脑中轰然一响,下意识攥紧了疏稿,指节硌得生疼。
他想辩解,想嘶吼着说出瓦剌之役时,帝宁死不降、骂退瓦剌使者的模样——那日他在宣府城头,远远望见帝被绑在敌营高台上,却依旧昂首,对着城下大喊“大吴将士莫降”,声音嘶哑却决绝。可话到嘴边,却被更多言官的弹劾淹没:“土木堡之败,罪在王振,亦在帝之昏庸!”“谢渊借旧功掩私念,欲结连南宫谋逆!”
那些声音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见李嵩站在吏部官员中,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他忽然明白,这些言官都是李嵩的爪牙,他们要的不是真相,是把“体恤故君”扭曲成“结连谋逆”,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他强撑着开口,援引元兴帝善待建文帝旧臣的祖制,说起永熙帝体恤皇叔的旧例,可回应他的只有更激烈的斥骂。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太和殿的梁柱都在旋转,烛火晃得他眼睛发花,唯有怀中那份旧奏疏的副本硌着胸口,提醒他不能倒下——帝昔日出征为的是社稷,今日他力争为的是纲常,若连这点都守不住,他有何颜面见德胜门战死的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