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经籍志?史部》载:“《元兴帝实录》凡三十卷,记元兴帝萧珏靖难、夺门、治天下事,其中‘夺门之变’篇,详载‘吴哀帝旧臣方孝孺、练子宁借故君复位之名,构陷辅政大臣宋濂,矫诏夺权’始末,评语有‘权臣干政,固为乱源;借君名除忠良,乱之更烈’之论。成武三年夏,太保谢渊因旧党张文借‘太上皇帝萧桓’之名掣肘军政,夜阅此篇,抚卷长叹,书《鉴古思危疏》藏于枕中,备日后应对之策。”
此阅史之事,非仅“怀古伤今”之举,实为谢渊“以史为镜,辨权奸、明初心、防祸乱”的战略考量——旧党借君名构陷,类当年夺门之变中吴哀帝旧臣的伎俩;自身权倾朝野,恐落“权臣”之名重蹈宋濂覆辙;萧栎与萧桓的皇权纠葛,似元兴帝与吴哀帝旧怨的延续。今唯以谢渊视角,述其灯下阅史两个时辰的内心博弈,不涉旁支,专写“历史与现实”的镜像对照。
寒更孤烛对残编,往事沉沉映危弦。
鼎重难防霜刃暗,故鼎空留劫火燃。
腐骨仍萦亡宋策,孤剑长擎赤日悬。
休令汗简添新恨,肯把孤忠卫紫渊。
兵部衙门的夜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脆响,案上那盏锡制烛台已被烛泪裹成了乳白的疙瘩,蜡油顺着台沿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油洼。谢渊褪去绯色官袍,只着一袭素麻布衫,左臂那道三寸长的疤痕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淡粉色——那是德胜门守城时,为护住装填火铳的小兵,被瓦剌流矢擦过留下的印记。案上摊开的《元兴帝实录》是内府秘藏的誊清本,纸页是宣州贡纸,虽历经百年仍柔韧厚实,只是边缘已被无数双翻阅的手摩挲得发毛,扉页“永熙帝御览”的朱印因年深日久,晕成了一圈淡红的云纹。
他指尖轻轻抚过“夺门之变”四个隶书大字,指腹触到纸页上一处凹凸的痕迹——那是前人在“方孝孺矫诏”四字旁留下的指甲刻痕,想必当年阅史者,也如他一般心绪难平。三日前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递来的密报还压在实录下:被贬南京的吏部尚书李嵩,令门生张文在京师散布“谢渊总揽军政,欲效元兴帝靖难”的流言;更有甚者,张文托南宫太监向太上皇帝萧桓进言,求“赐手谕约束群臣”,明面上是尊奉故君,实则想借萧桓的名号扳倒自己这个“碍眼”的辅政大臣。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谢渊低声念着元兴帝的训诫,翻开实录第一卷。开篇“吴哀帝建文三年冬,元兴帝屯兵北平,旧臣方孝孺、练子宁矫诏削藩,欲诛帝以固权”的字迹,是当年翰林院编修用小楷誊写的,笔锋工整却透着冰冷的狠戾——那场发生在百年前的夺门之变,最终以元兴帝复位、方孝孺被诛、宋濂等十余位辅政忠良蒙冤告终,而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正是“借故君之名除异己”的卑劣伎俩。
烛火被穿窗的夜风晃了晃,将实录上的字拉成扭曲的影子。谢渊读到“吴哀帝旧臣以‘权臣干政’劾辅政大臣宋濂,帝初疑之,后因方、练二人伪造宋濂通敌书信,下濂诏狱,逾月斩于西市”时,指节猛地攥紧,手中的象牙镇纸竟在纸页上压出一道浅痕。他想起去年暮春,李嵩也曾以“私通宣府卫总兵”为由弹劾自己,若不是秦飞连夜率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查出书信是伪造的,若不是萧栎力排众议拍案道“谢太保守京师之功,胜百封诬告信”,自己恐怕早已步宋濂后尘,成为诏狱中的一缕冤魂。
“权臣干政”四字被不知名的前人用朱笔圈出,旁侧有一行小楷批注:“凡劾‘权臣’者,当辨其心:若权为社稷用,虽权重亦忠;若权为私谋夺,虽权轻亦奸。”谢渊对着这行批注出神良久——这四字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双刃剑,既能斩除真的乱政奸佞,也能成为构陷忠良的利器。当年宋濂辅政时,整饬吏治、疏通漕运、编练神机营,桩桩件件皆是为了大吴江山,却因手握军政大权遭旧党忌惮,最终被“权臣”二字送上断头台。如今自己身兼太保、兵部尚书、御史大夫三职,总领全国军政与监察百官,权势比当年的宋濂有过之而无不及,怎能不令旧党眼红、令朝堂之上的猜忌暗生?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窗缝,夜风裹着南宫方向的寒意灌进来。远处南宫的宫墙在夜色中像一道沉默的黑影,萧桓虽被软禁在此,却仍是旧党眼中的“金字招牌”——就像当年吴哀帝虽已退位,方孝孺仍能借他的名号号召旧部;如今张文之流,也想把萧桓当成扳倒自己的棋子。谢渊摸了摸腰间的尚方剑,剑鞘上的铜环冰凉——他守得住德胜门的炮火,难道要栽在这些“借君名”的阴私伎俩上?
回到案前,谢渊捻了捻灯花,烛火重新亮堂起来,照亮了实录中夹着的一张泛黄的奏疏抄件——那是当年宋濂蒙冤前递上的《自辩疏》,上面“臣掌兵非为专权,乃为守土;臣监察非为树敌,乃为肃贪”的字句,力透纸背,墨迹中仿佛还能看到当年书写者的悲愤。可惜这封奏疏递到元兴帝案前时,方孝孺早已买通太监将其调换,最终宋濂至死都未能洗清冤屈。
谢渊拿起狼毫笔,在《自辩疏》的空白处写下“今日张文之流,与当年方孝孺何异?”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黑痕,像当年西市刑场上未干的血迹。他想起昨日萧栎召他入宫时的密语:“张文的流言,朕已知悉。卿但安心整饬边防,勿为浮言所扰。”帝王的信任像一团暖火,却也让他更加清醒——信任终是有限度的,若旧党持续构陷,若自己稍有行差踏错,“权臣”之名便可能从流言变成钉在史书上的定论。
案头的铜漏“滴答”作响,已是三更天。谢渊继续翻阅实录,读到“夺门之变当日,方孝孺率私兵三百闯宫门,以‘清君侧、诛权臣’为名,斩杀辅政大臣三人,血染丹陛”时,后背猛地泛起一阵寒意。他想起半月前,张文曾以“吏部需协调京营换防”为由,试图调动京营左卫——那支队伍中多是李嵩当年安插的旧部,若不是自己早有防备,令都督同知岳谦提前接管左卫兵权,恐怕此刻德胜门内早已乱作一团。
夜露渐浓,窗纸上凝满了细密的水珠。谢渊翻到实录的末尾,元兴帝亲写的评语赫然在目:“夺门之变,非君不明,非臣不忠,实‘借君名乱政’之祸也。为君者,当辨流言、察忠奸,勿为虚名所惑;为臣者,当避权嫌、守初心,勿为权势所迷。”这几行字如醍醐灌顶,让他纷乱的心绪瞬间清明——自己要做的不仅是驳斥流言,更要主动避嫌,让“权为社稷用”的初心昭然若揭,不给旧党留下任何构陷的口实。
他铺开一张桑皮纸,略一思忖,写下三条对策:其一,奏请萧栎将京营五营兵权拆分,自己仅保留战略调度权,具体兵权分属岳谦(督同知,掌左、右营)与宣府卫副总兵李默(掌前、后、中营),相互牵制;其二,令秦飞彻查张文与李嵩的往来书信,重点核验南京方向的驿传记录,掌握旧党串联的实证,先发制人;其三,建立“军政联署奏请”制度,凡调粮、发兵、任免将领等要务,需兵部与御史台共同签章方可奏报,既显程序合规,又避“专断”之嫌。
写完后,他将对策折好,与《元兴帝实录》一同锁进樟木箱中——樟木的香气能防虫蛀,就像这些历史教训能防“政治蛀虫”。烛火已燃至烛台底部,只剩下一寸长的烛芯,却仍顽强地跳动着。谢渊望着这微弱的火光,想起《实录》中记载的宋濂临刑前的绝笔:“丹心昭日月,碧血护山河,虽死无憾。”他暗下决心,若有一日需以性命证清白,自己亦当如此,绝不让“借君名除忠良”的悲剧在今日重演。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秦飞一身玄色劲装,手里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躬身入内:“大人,属下刚截获张文派亲信送往南京的密信,上面写着‘若借太上皇帝手谕劾渊不成,便令京营旧部借粮饷不足为由哗变,逼帝换帅’。”谢渊接过密信,火漆印是“吏部主事”的官印,拆开后,里面的字迹潦草却透着狠劲,落款处“李嵩”二字的私印,经他一眼便认出是伪造的——当年李嵩任吏部尚书时的私印他见过多次,这枚印鉴的字体弧度明显不符,显然是张文为栽赃而仿刻的。
“狗急跳墙罢了。”谢渊冷笑一声,将密信递给秦飞,“你即刻持此信入宫见陛下,奏请下旨将张文调往南京礼部任闲职,限三日内离京。若他抗旨,便以‘抗旨乱政’论处,令玄夜卫直接拘押,交刑部审讯。”秦飞躬身领命,又犹豫道:“大人,若处置张文时牵扯到太上皇帝,恐落人口实?”谢渊摇头:“只罪张文一人,提都不提南宫一字——旧党想拉太上皇帝下水,我们偏不让他们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