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抓起舆图,指节捏得发白,图上的飞狐口被画成了锯齿状,像张开的獠牙。\"谨防异动?\"他冷笑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值房里回荡,\"等他们查清楚,大同卫的弟兄早成了北元的刀下鬼!\"他突然想起于谦的《守边策》,其中\"边将相疑,如断指之不能相援\"的句子,此刻读来字字泣血。
周立仁望着窗外的雨,檐下的铁马在风中乱响,像谁在低声哭泣。\"谢尚书,\"他声音发哑,\"李嵩说...若咱们再逼,就奏请陛下查'宣德三年岳峰救王庆'的旧案——当年岳峰为救王庆,擅调了雁门关的兵,按律也是死罪。\"
飞狐口的雪下了整整一夜,宣府援军的马已开始啃食帐篷的毛毡。岳峰站在山坡上,望着镇刑司的关卡,木牌上的\"奉旨查奸\"在雪光里泛着冷光。沈毅从怀里掏出块冻硬的麦饼,递给他:\"将军,谢尚书的密信,藏在饼里送来的。\"
麦饼被掰开时,里面的油纸裹着八个字:\"李谟造假,帝疑未消。\"岳峰的指腹抚过那纸,上面还带着谢渊的体温,墨迹被焐得有些发糊。他突然想起十年前雁门关,谢渊还是个巡按御史,冒雪送来的军粮里,也藏着这样的字条:\"坚持住,朝廷信你。\"可如今,\"信\"字已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北元的号角声从大同方向传来,沉闷得像丧钟。岳峰将麦饼塞进嘴里,雪水混着饼渣在喉咙里打转,剌得生疼。\"传我令,\"他转身走向战马,手按在刀柄上,\"吹号,拔营。镇刑司的卡子敢拦,就...撞过去!\"
沈毅的瞳孔猛地收缩:\"将军,这是要...抗旨?\"岳峰的目光扫过五千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他们的甲胄上结着冰,却个个握着刀,眼里的光比雪还亮。\"抗旨?\"他低声道,\"我只是想让弟兄们活着看到大同的太阳。\"
镇刑司的缇骑在飞狐口拉起了铁索,上面挂着\"擅闯者斩\"的牌子,铁索上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李谟的亲随张全骑着马来回巡视,手里的鞭子抽打着结冰的地面,发出脆响。他看见宣府援军的旗帜在风雪里移动时,突然觉得喉咙发紧——那些士兵的眼睛,像极了当年雁门关被北元围困时的岳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放箭!警告他们!\"张全的吼声变了调,缇骑的箭射在宣府军前的雪地上,插成一片箭林。岳峰勒住马,看着最前排的士兵用盾牌护住脸,箭簇打在盾上的声,像雨点砸在铁皮上。\"张全,\"他的声音透过风雪传过去,\"你爹是雁门关的老兵,他教过你'边军不打边军',忘了?\"
张全的鞭子掉在地上。他爹当年就是为了护岳峰死的,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说\"跟着岳将军,没错\"。可现在,他却要对着岳峰放箭。雪落在他脸上,化了又冻,像在哭。
铁索后的缇骑突然骚动起来——他们看见宣府军推着几架投石机,石头上裹着布条,上面写着\"大同卫急报\",墨迹被雪水晕得发蓝。\"让开!\"岳峰的战马人立而起,\"再不让,这些石头就砸在你们头上!\"
紫禁城的早朝还在继续,李嵩正唾沫横飞地说着\"岳峰目无君上,竟敢冲撞镇刑司关卡\",突然被殿外的喧哗打断。李德全连滚带爬地进来,手里的急报沾着雪:\"陛下!宣府援军...冲过飞狐口了!岳峰说...说'再等下去,大同就成北元的了',还说...要带着大同卫的血书来面圣!\"
萧桓猛地拍案,龙椅的扶手被震得松动,案上的\"定北令牌\"仿品摔在地上,裂成两半。\"反了!他真反了!\"他的声音里带着震怒,更多的却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岳峰真敢闯飞狐口,要么是真急了,要么是...真有恃无恐。
谢渊出列,朝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令牌:\"陛下!岳峰若要反,何必带血书来面圣?他是想让您看看大同卫的弟兄是怎么死的!\"他伏地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请陛下速发援军,再迟...宣府、大同两卫皆危,北元便可长驱直入!\"
李嵩脸色煞白,手指着谢渊:\"你...你这是逼宫!\"谢渊抬头,目光如炬:\"臣是在救大吴的江山!\"殿外的风雪突然变大,卷着哨声穿过宫墙,像无数边军在呼喊。
飞狐口的铁索被投石机撞断时,张全闭上了眼睛。他听见缇骑的惊呼,听见宣府军的马蹄声踏过雪地,却没有下令阻拦。有个宣府兵扔给他一个包裹,里面是件旧棉袄——那是他爹当年穿的,岳峰一直收着。棉袄里藏着张字条:\"你爹说,边军的刀,该对着城外的敌人。\"
李谟在大同卫收到飞狐口失守的消息时,正用朱砂在密信上写\"岳峰叛乱\"。突然传来城楼的呐喊,他跑出去,看见宣府军的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像一道劈开风雪的光。北元的攻城部队开始后退,夜狼部首领的吼声在雨里回荡:\"岳峰来了...撤!\"
王庆拄着断矛站起来,血从他的额头流进眼睛,红得像夕阳。他望着宣府军的方向,突然笑了,笑声震落了檐角的冰,砸在李谟的密信上,将\"通敌\"二字泡成了模糊的墨团。\"我就知道,\"他对身边的士兵说,\"岳峰不会让咱们死的。\"
岳峰的马踏进大同卫时,暴雨刚好停了。他翻身下马,踩在泥泞的城门口,看见王庆靠在垛口上,手里还攥着那本被血浸透的箭库账册。\"你看,\"王庆的声音气若游丝,翻开账册上\"李嵩批文\"的那页,\"我就说...不是你扣的箭。\"
岳峰将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风卷着远处镇刑司缇骑撤退的烟尘,像一条灰黑色的蛇。\"李谟跑了,\"沈毅在他身后说,\"往京城方向,说是要去奏报'岳峰兵变'。\"岳峰抬头,望着紫禁城的方向,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的天光白得刺眼。
\"让他去。\"他弯腰抱起王庆,往城里走去,\"我带了大同卫的血书,共三千七百份,每份上都有弟兄的指印。等王庆好点,咱们一起去紫禁城——我倒要让陛下看看,镇刑司的刀笔,是怎么写死这些忠魂的。\"
城头上的士兵开始欢呼,声音在雨后的空气里传得很远。岳峰望着他们冻裂的嘴唇,突然想起元兴帝的话:\"边军的忠,不在奏疏里,在血里。\"此刻大同卫的血混着雨水,在地上汇成溪流,流向远方,像在诉说着什么。
《大吴史?边防志》载:\"德佑十四年,岳峰闯飞狐口援大同,大败北元夜狼部,斩敌五千,俘其首领。捷报送京,帝萧桓览之默然,命三法司彻查镇刑司阻援事。李谟因'构陷边将'被革职,流放岭南;李嵩虽未获罪,然帝对其渐生疑隙,未再委以边军要务。\"
岳峰将大同卫的血书呈于紫禁城,萧桓在暖阁看了三日,终叹曰:\"朕错信奸佞,苦了边军。\"命礼部为大同卫阵亡将士立碑,碑上刻\"忠魂不昧\"四字,为帝亲笔。
片尾
《大吴史?萧桓本纪》载:\"德佑十五年,帝罢镇刑司监军之职,复设边军互援制,诏曰'宣府、大同、蓟州三卫,遇警可径自驰援,不必请旨'。岳峰仍守宣府,王庆调守蓟州,二人常互遣信使,边关晏然。\"
卷尾
镇刑司阻援一案,是大吴中叶权力博弈的缩影。李谟的构陷、李嵩的煽动、萧桓的犹豫,织成一张针对边军的罗网,而飞狐口的风雪,不过是这张网上的冰棱,折射出君权与将权的永恒矛盾——帝王怕边将拥兵成患,权臣怕边功盖过己身,唯有边军的血,在这层层算计里,红得刺眼。
岳峰闯飞狐口的决绝,谢渊在朝堂的力辩,王庆死守大同的坚韧,终让真相穿透迷雾。这世间最锋利的,从来不是镇刑司的刀笔,是边军\"宁抗旨也要护袍泽\"的血性;最坚固的屏障,也从来不是紫禁城的宫墙,是\"忠魂不昧\"四个字刻在人心上的重量。
多年后,飞狐口的老卒还会指着那道被投石机撞断的关隘,说当年岳将军的战马踏过雪时,蹄印里都冒着热气。他们不懂什么叫\"构陷\",什么叫\"君疑\",只记得那天宣府军的旗帜出现在风雪里时,所有人都哭了——原来比圣旨更能救命的,是从不相负的弟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