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椽木为槊户为刃,血痕渐染旧袍青(2 / 2)

暴雨如注,砸在大同卫西城楼的箭孔上,溅起的水花混着血珠顺着砖缝往下淌。两个死去的亲卫蜷缩在垛口下,半陷在被雨水泡软的泥里,湿透的甲胄贴在身上,像两片沉重的败叶。王庆的靴底碾过积水,水花溅在亲卫圆睁的眼上,他别过脸时,正撞见李谟抬手掸袖——那身貂裘早被暴雨淋透,绒毛黏成一绺绺,却仍要维持着体面,仿佛城楼下的厮杀只是檐角的积水,抖抖就能落净。

\"王总兵还是想想,城破后怎么跟陛下解释吧。\"李谟的声音裹着雨沫,每个字都滑溜溜的,\"十万箭簇原封不动锁在库中,你却让弟兄们用石头拼杀,莫说镇刑司参你,便是北元的史书,也要写'大吴守将自弃利器'。\"他忽然俯身,指尖点向泥里的箭库账册,雨水正把\"李嵩手批\"四个字泡得发胀,\"哦,这账册怕是留不住了——也好,省得污了陛下的眼。\"

宣府卫的帅帐被暴雨捶打得噼啪作响,帐顶漏下的雨珠在舆图上洇出一片模糊,正好盖住大同卫的位置。岳峰的指腹在飞狐口的标注上反复摩挲,粗糙的麻纸被按出深色的印子,像要把那道关隘硬生生按进掌纹里。沈毅刚掀帘进来,玄色披风上的水珠便滚了一地,带着京郊煤烟与雨水混合的酸气:\"镇刑司在飞狐口设了三道卡,每道卡都竖着'李首辅手谕'的木牌,缇骑的刀出鞘三寸,说'擅闯者以谋逆论'。\"他抹了把脸,雨水顺着下颌线滴在岳峰的靴尖,\"谢尚书在刑部查箭库底册,李嵩却拿着您求调兵的奏疏拍了案,说'边将在外,竟敢遥控朝局',硬是把账册压了回去。\"

\"遥控朝局?\"岳峰猛地拍案,案上的箭杆震得直跳,尾羽扫过烛火,溅起一串火星。暴雨撞在帐壁上,把他的怒吼撕成碎片,\"他们是想让大同卫的弟兄死光!\"他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的旧伤——那是十年前雁门关缺粮时,被自己人用刀柄砸的,当时镇刑司也是扣着粮草不发,说\"需验明岳峰无通敌迹\"。此刻旧伤在潮湿里隐隐作痛,像在提醒他,有些刀从来就不长眼,专砍自己人的骨头。

周平捧着刚从铁匠铺取来的箭头进来,铁腥味混着雨水扑面而来。那些箭头是用百姓捐的铁锅熔的,边缘还带着不规则的卷边,在烛火下泛着毛糙的光:\"将军,宣府的铁器真见底了,连城隍庙的铁香炉都拆了。要不...咱们硬闯飞狐口?\"岳峰望着帐外的雨幕,雨线密集得像北元的箭阵,恍惚间竟映出大同卫城楼上的血色——王庆那家伙总爱把\"弟兄\"二字挂在嘴边,此刻怕是正举着断矛骂娘。\"闯。\"他抓起案上的令旗,旗面被漏雨打湿了半截,\"就算被李嵩安个'擅离职守'的罪名,老子也不能让王庆死在城里!\"

刑部值房的窗纸被暴雨打得发白,谢渊翻镇刑司\"军器调拨底册\"的手在抖。那册牛皮账薄浸了潮,页间夹着的便条几乎要粘在纸上,李嵩写给李谟的字迹狰狞如鬼:\"大同箭簇暂存北厂,待城破,可诬王庆通敌用了——切记,账册要做旧,仿永熙年间笔迹。\"墨迹浓得发黑,像是用陈年的冤魂血调的,在雨声里透着股腥气。

周立仁推门进来,雨丝顺着他的朝服下摆拖了一地,手里的奏报被淋得皱巴巴的:\"李谟的加急奏报,说王庆'私熔民铁造箭三千,箭杆刻北元记号,欲与夜狼部里应外合',李首辅已在旁附了'臣请夺其兵权,交镇刑司勘问'的朱批。\"谢渊将便条折成细条塞进袖中,袖口的湿冷渗进皮肉,像揣了块冰:\"备马,去玄夜卫找沈毅——就算拼着这身都察院的官服,也得把这东西送进宫!\"

暴雨压在刑部牌坊的\"公正\"二字上,白森森的雨帘把那两个字泡得发胀,倒像是\"公\"字缺了撇,\"正\"字多了点。谢渊踩着积水往外走,忽然想起于谦当年在狱中写的\"边将死易,活难\"——那时不懂,如今才算嚼出滋味:死在北元的刀下是荣耀,死在自己人的刀笔之下,才是凌迟般的痛,连骨头渣都要被碾碎在诏狱的泥里。

紫宸殿的暖炉烧得再旺,也驱不散窗缝钻进来的雨气。李嵩展开李谟的密报,纸页被雨水浸得发脆,上面\"王庆与北元箭书往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倒像是用左手写的。\"陛下请看,\"他指尖点着\"献城\"二字,那墨色浅得可疑,\"这箭书是缇骑在城下拾的,虽被雨水泡过,然'献城'二字依稀可辨——王庆迟迟不与敌决战,怕是在等夜狼部许的好处。\"

萧桓的指尖划过那两个字,纸糙得像大同卫的城墙砖,磨得指腹发疼。李德全在旁轻咳,银须上凝着水汽:\"谢尚书在外求见,说有镇刑司的账册要呈,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跪在丹墀下不肯起来。\"李嵩的眼角跳了跳,袍角扫过案上的《元兴帝训》,把\"边军如手足\"的那页压得死死的:\"陛下,边事要紧,谢尚书许是被雨水冲昏了头,账册可容后再看。\"萧桓却望着窗外的雨,雨线斜斜地割着宫墙,像无数把钝刀在磨:\"宣他进来。\"

大同卫的城楼已被北元的火箭烧穿了两个垛口,暴雨浇在火上,腾起的白烟混着雨雾,把城楼上的人影裹得影影绰绰。王庆裹着百姓送来的旧棉袍,袍子湿得能拧出水,贴在背上的伤口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李谟的缇骑还在箭库门前站着,甲胄上的水顺着锁链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那是刚才有个士卒想冲进去取箭,被他们用刀柄砸破了头。

\"将军!北元又架云梯了!\"张猛的吼声劈着雨幕冲过来,他手里的木棍上绑着菜刀,刀刃被雨水洗得发亮,\"弟兄们说...与其被监军按通敌罪砍头,不如战死在城上!\"王庆突然解下腰间的总兵印,往李谟面前一扔,铜印砸在积水里,溅了李谟一袍角的泥:\"这官我不当了!但大同卫的弟兄,不能白死!\"

他转身登上城头,抓起一根烧黑的矛,矛杆上的炭屑被雨水冲得哗哗往下掉:\"愿意跟我死的,拿家伙!\"城楼下的北元骑兵发出狼嚎般的呐喊,雨幕里的狼头旗忽隐忽现。王庆的吼声却盖过了他们,震得城砖缝里的积水都在颤:\"老子是大吴的兵!死也死在城上!\"

飞狐口的缇骑被岳峰的人冲散时,李嵩的手谕还揣在领头缇骑的怀里,纸页被雨水泡得发涨,\"擅闯者斩\"的朱批晕成了一团红。岳峰的马踏过雪堆,溅起的泥水混着雪沫子落在甲胄上,冻成了冰碴。\"告诉王庆,老子来了!\"他的吼声惊得林中寒鸟乱飞,身后的宣府兵举着临时打造的铁箭,箭杆上还留着铁匠铺的火痕,被雨水浇得冒着凉气。

谢渊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暴雨把他埋在了雪水里,膝盖以下早已麻木,手里的便条却被体温焐得发潮,字迹晕得更厉害了。李德全出来时,他的睫毛已结了层冰壳,说话时冰碴簌簌往下掉:\"陛下说...让岳峰先解大同之围,其他事...战后再议。\"谢渊望着宫墙内的灯火,那光隔着雨幕明明灭灭,像悬在边军头顶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岳峰的援军从北元侧后方杀来时,王庆正举着断矛刺向第一个爬上城楼的敌兵。两杆矛在空中相撞,火星溅在雨里,瞬间被浇灭,倒像是雪地里迸出的星子。\"王庆!老子来晚了!\"岳峰的吼声穿透厮杀声,带着宣府卫的风沙气。王庆转过头,脸上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忽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嘴:\"就知道你...不会不管弟兄们。\"

北元的云梯在内外夹击下纷纷倒塌,暴雨中,夜狼部首领望着突然出现的援军,在马上惊疑不定——这些人的箭杆粗陋,甲胄不全,拼杀起来却像疯了似的,倒比守城的兵更狠。李谟站在城楼阴影里,悄悄将\"王庆通敌\"的奏报塞进灶膛,火苗舔着纸边,映出他眼底的慌乱,纸灰被穿堂风吹得四散,混着雨水落在他的貂裘上,倒像是生了层霉。

雨还在下,大同卫的城砖吸饱了血,在月光偶尔破云的瞬间泛着暗红。王庆拍着岳峰的肩,伤口的血浸透了彼此的衣袍,黏糊糊的,倒像是又回到了雁门关的雪夜。\"先帝说...边军是手足...可现在...这手足...快被自己人砍断了。\"他的声音发哑,被雨水呛得咳嗽起来。岳峰望着远处镇刑司缇骑撤退的方向,握紧了手里的矛,矛尖的血顺着矛杆往下滴,在积水里晕开小小的红:\"砍不断的。\"他说,\"只要咱们还站着,就断不了。\"

暴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点鱼肚白。城楼上的士卒互相搀扶着坐下,用破布蘸雨水擦伤口,有人在哼宣府卫的军歌,跑调跑得厉害,却把李谟留下的最后一点阴霾,都驱散在湿漉漉的风里。

片尾

《大吴史?王庆传》载:\"大同之围凡七日,城破者三,皆赖军民死战得复。是役,守军亡千五百,北元亦折损六千,夜狼部退走漠北。镇刑司扣箭事泄,李谟以'调度失当'贬戍辽东,李嵩未受牵连。岳峰擅调宣府兵,帝以'功过相抵'宥之,然君臣间隙愈深。\"

卷尾

大同卫的雪,下了整整七日。那雪落在箭库的封条上,盖住了\"镇刑司\"的朱印;落在李谟的密信上,模糊了\"通敌\"的构陷;落在王庆与岳峰紧握的手上,融化成水,混着血渗进砖缝。

这场仗,北元没能破城,却撕开了大吴边防的另一道伤口——当镇刑司的刀笔比北元的云梯更锋利,当朝堂的猜忌比塞外的寒风更刺骨,边军的箭矢纵能射穿敌甲,却挡不住身后的暗箭。王庆的断矛、岳峰的援军、谢渊的雪跪,终究没能改变\"官官相护\"的铁律:李谟贬戍,不过是替罪羊;李嵩安坐朝堂,继续用\"防边将\"的名义蛀蚀着边防。

多年后,大同卫的老兵给孩子讲起这场仗,不说北元的凶悍,只说那夜岳将军的援军杀来时,雪地里的脚步声震得城砖都在颤。他们不懂什么叫\"党争\",只知道\"弟兄们\"三个字,比任何官印都重。而那座被血浸透的城楼,至今还留着箭孔,像在无声地问:当守军的箭矢要靠百姓的铁器熔铸,当救命的援军要靠将领擅闯关卡,这江山的屏障,究竟是城墙,还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