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雪没膝盖骨欲裂,天寒指节血难热(1 / 2)

卷首语

《大吴史?岳峰传》载:\"德佑十四年,镇刑司递密报'岳峰与北元夜狼部私通,以粮换马',附'密信'一封,笔迹仿岳峰书体。帝萧桓虽疑其伪,然李嵩连奏三日,言'宣府卫粮库新增马匹三百,皆北地良驹,非边军所有'。岳峰闻之,弃宣府防务,单骑赴京,欲面圣自辩。

岳峰卸甲,着素色布衣,负《宣府卫粮草账》立于承天门左阙,自黎明跪至日暮,雪没膝,僵如石人。守门校尉报于内,帝曰'此乃邀买人心,闭门谢客',命玄夜卫'不得放一人出,不得放一物入'。时谢渊在都察院值房,见雪映宫门,叹曰'昔年郭子仪雪夜叩宫门,君臣相得;今岳峰跪阙,咫尺如隔天'。\"

朔风卷雪塞天街,布衣负账叩金阶。

甲胄虽卸心犹烈,粮草账上血痕叠。

镇刑司内罗织密,紫宸殿里疑云结。

闭门二字轻如纸,压碎孤臣一寸铁。

雪没膝盖骨欲裂,天寒指节血难热。

宫门隔的非关隘,是君心那道无形堞。

最怜都察院中人,隔街望断檐前雪。

欲持公道叩丹墀,怎奈朱门深似穴。

朔风卷着雨丝,像无数冰针斜插天街,将青砖缝里的最后一点暖意都剜了去。街面早被积水漫过,分不清石板的纹路,只有宫墙的檐角还垂着水帘,风过时哗哗倾泻,砸在地上溅起半尺水花。

那个穿粗布短褐的身影,在雨幕里像块洇开的墨。他背上驮着的账册捆得扎实,麻绳勒进湿透的肩头,留下两道深紫的痕。每一步都踩进没过脚踝的泥水,拔腿时发出沉闷的咕叽声,仿佛筋骨都要被泡软。金阶在雨雾尽头闪着冷光,他仰头望着那层层叠叠的台阶,甲胄虽已卸去三年,掌心磨出的厚茧仍带着握枪的硬气,此刻却攥得发白——账册里的墨迹混着血痕,是边关将士冒雨核账时,冻裂的指尖滴上去的,被雨水泡得微微发涨。

“大人,回去吧,这雨天……”守门的禁军低声劝,喉结滚了滚,蓑衣上的水珠顺着襟角往下淌。布衣人没回头,只是将泡得发白的手按在第一级台阶上,掌心的血渍刚渗出来就被雨水冲散,在青石板上晕开淡红的雾。他记得昨夜镇刑司的灯笼,在巷口亮得刺眼,那些穿梭的黑影,正将“通敌”“贪墨”的罪名往边军头上罗织,针脚密得像网,连账册里“损耗”二字都被圈成了罪证。紫宸殿的方向此刻该是暖炉烧得正旺,可那里面盘结的疑云,比天街的冷雨更寒,陛下案头的奏折,怕是早被“边将不可信”的墨迹染透了。

“闭门。”

两个字从门内飘出来,轻得像滴雨珠,落在布衣人耳里却重如千斤。他猛地抬头,檐角的水柱恰好砸在他手背上,疼得他一颤。那扇朱门缓缓合上,门缝里最后一点宫灯的暖光被雨雾掐灭,像生生掐断了他眼里的火。背上的账册突然沉得压人,那些血痕在水光里泛着暗褐,晕成一片模糊的红——他忽然想起老将军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粮草是兵的命”,原来这命,在金阶之上轻得不如一张纸。

雨越下越密,灌进衣领化作冰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布衣人跪在台阶下,指节抠进湿滑的砖缝,血珠渗出来,刚染红半指就被雨水冲成细流,再也热不起来。他望着紧闭的宫门,突然懂了——这门隔的哪里是关隘,分明是君心那道无形的城堞。它不设箭楼,不架刀枪,却比雁门关的雄关更难逾越,能把一腔热血泡成凉,把百炼精钢蚀成锈。

街对面的都察院檐下,几双眼睛望了许久,睫毛上都挂着水珠。周御史揣在袖里的弹劾章早已被汗浸湿,外面又裹了层雨汽,上面“镇刑司罗织罪名”的字迹洇成了团。他看见布衣人背上的账册,想起三日前那人冒雨送来的证据,每一页都能掀翻镇刑司的黑幕。可此刻,他只能隔着漫天雨帘,看着那道孤影在金阶下一点点被泥水裹住。

“要不……再递一次牌子?”年轻的编修声音发颤,袖口不断往下滴水。周御史摇摇头,望着那扇深不见底的朱门。丹墀之上的公道,从来不是叩门就能得来的。这朱门看着红得鲜亮,内里却深似寒潭,多少铁骨铮铮的人走进去,都化作了无声的涟漪。

风卷着雨掠过都察院的檐角,将那点想叩门的念头也淋成了凉。周御史转身时,看见阶前的泥地上,印着几个深深的脚印,像一串未说出口的叹息,很快就被新的积水盖住,了无痕迹。只有天街尽头的冷雨,还在不知疲倦地浇着,仿佛要把这世间所有的不平,都冲进那道紧闭的宫门里去。

承天门左阙的雨,下得比宣府卫的边关更烈。岳峰卸了总兵铠甲,换了身洗得发白的棉布襕衫,腰间系着元兴帝赐的素银带——那是当年他父亲护驾阵亡,先帝亲手系在他身上的。此刻他跪在青石板上,背上的《宣府卫粮草账》用桑皮纸裹着,雨水顺着纸页缝隙往里渗,晕开\"永兴十三年秋粮入库\"的朱笔批注。

守门的锦衣卫校尉换了三拨,第一拨还带着些敬意,第三拨已露出不耐。岳峰的膝盖早冻得麻木,雪没到小腿肚,每动一下,都像有冰碴往骨头里钻。他望着承天门上的鎏金铜钉,想起元兴帝曾在此处拍着他的肩说:\"边将有冤,可直叩宫门,朕的门,永远为忠良开。\"如今那门还在,只是门里的人,已不是当年的帝王。

\"岳将军,\"一个老校尉凑过来,压低声音,\"李首辅刚从右阙进去,袖里揣着的,怕是新的参折。您这跪,怕是...没用。\"岳峰没回头,指尖在冻硬的账册上划着\"镇刑司代支粮草\"的条目,那里记着去年冬李谟的亲随从宣府卫调走的三百石麦,此刻正被说成\"换北元马匹的赃粮\"。

紫宸殿暖阁里,萧桓捏着那封\"岳峰密信\",指腹在\"与夜狼部交易\"的字样上反复摩挲。信纸是宣府卫特有的粗麻纸,墨迹却用了江南的松烟墨,岳峰戍边二十年,向来用北地的油烟墨,这破绽李嵩竟没瞧出。可案上另一本账册,却是镇刑司用驿马加急送来的\"宣府卫新增马匹账\",每匹马可考,连毛色都记得分明,注着\"正月十五入栏,非边军旧有\"。

\"陛下,岳峰此举,分明是倚老卖老。\"李嵩站在阶下,蟒袍上的雪正化,在金砖上积成小水洼,\"他弃宣府而来,置边防于不顾,若北元趁机南下,谁来担责?这正是他的算计——要么您见他,他便借圣恩压下私通案;要么您不见,他便让天下人说'陛下容不下忠良'。\"

萧桓望向窗外,承天门的轮廓在雪雾里若隐若现。他知道岳峰不会反,就像知道自己昨夜梦见元兴帝,先帝怒问\"为何不信岳家儿郎\"时的心悸。可帝王的床榻之侧,容不得半点\"可能\"——万一,万一岳峰真有反心呢?宣府卫的八千戍卒,比京营的三大营还精锐。

\"传旨。\"萧桓的声音被炭火烤得发干,\"承天门左阙,除守门校尉,再加玄夜卫百人,五步一岗。不许递水,不许送食,不许任何人与他说话。\"他顿了顿,指尖掐进掌心,\"告诉谢渊,都察院若再有人为岳峰说话,一并记着。\"

谢渊在都察院的廊下打转,廊柱上的雪水顺着\"正大光明\"的匾额往下滴,溅在他的朝服补子上。刚收到宣府卫的急报:岳峰走后,副总兵刘策按兵不动,镇刑司已遣缇骑接管西城门防务,\"名为协防,实为接管\"。

\"大人,玄夜卫的人在门口盯着呢。\"书吏捧着刚抄好的《镇刑司马匹来源考》,上面写着\"三百匹良驹实为大同卫王庆所赠,用于补充宣府战马损耗\",证据确凿,却送不进承天门,\"李首辅让人封了都察院的驿道,说是'防泄密'。\"

谢渊抓起案上的火签,往地上一摔:\"备马!我去承天门!\"他知道这一去,便是与李嵩公开撕破脸,可想起岳峰在雁门关身中三箭仍护着王庆的模样,想起那些在宣府卫雪地里嚼着麦饼的士卒,膝盖便像被雪冻住似的发沉——他不能让忠良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快马到承天门时,正见岳峰被雪埋了半截,布衣上结着冰壳,却仍把账册按在胸口。玄夜卫校尉拦着谢渊的马:\"谢大人,陛下有旨,闭门谢客。\"谢渊翻身下马,雪灌进靴筒,冻得他打了个寒颤:\"我不进去,就问岳将军一句话——宣府卫的马,到底哪来的?\"

岳峰的声音从冰壳里挤出来,哑得像破锣:\"王庆...送的...去年秋...大同卫...战马富余...\"每个字都带着白气,消散在风雪里。谢渊望着他冻成青紫色的嘴唇,突然明白——镇刑司算准了岳峰不会攀扯王庆,才敢拿马匹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