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三封血疏留中去,谁念征人腹内煎(2 / 2)

萧桓没抬头,指尖推开供词,翻出案角那本蓝布封皮的《元兴帝训》。书页间\"边将与特务司交结,必生祸乱\"的批注,被先帝用朱笔圈了三道,墨迹深透纸背,像三道未愈的伤疤,在烛火下泛着陈旧的腥气。他忽然想起元兴帝诛杀辽东总兵的旧事——那位将军也是战功赫赫,只因玄夜卫指挥使是他同乡,便落得个\"结党\"的罪名。

\"沈毅是岳峰旧部吧?\"萧桓突然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殿角那尊青铜甪端,听不出波澜。李德全手一抖,锡托里的茶盏晃出细响,茶沫子溅在明黄的案布上,随即躬身回话:\"宣德三年,沈毅在宣府卫当百户时,确是岳总兵一手提拔的。那年北元夜袭,他替岳峰挡过流矢,肩胛骨上留了个窟窿,至今阴雨天还发疼,每年都要岳将军送的药膏才压得住。\"

萧桓的指尖在供词边缘划出浅痕,麻纸起了层毛边。原来如此——玄夜卫的证,未必干净。他忽然想起上月岳峰递的军报,字里行间总带着股沙场的糙气,\"虏\"字多写了一撇,\"粮\"字少了点,哪像这供词,字字都透着书房里的规整,连\"谟\"字的竖钩都挑得一丝不苟。

李嵩在文华殿偏室候旨,檀香熏得空气发闷,混着他袖中密报的桑皮纸味。那纸边缘被体温焐得发潮,上面\"沈毅本月往宣府卫送过三批军械,账册注'军需',实多送五百副甲胄\"的字迹,是用掺了烟墨的朱砂写的,见光即显。听见萧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嵩故意屈肘撞了下案几,密报\"啪\"地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拾时,恰好露出\"岳峰私扩军备\"的朱批标题,指节却\"不慎\"压住了更关键的\"李谟姐夫挪用军饷\"字样。

地砖冰凉透过袍角传来,他能感觉到萧桓的目光落在纸页上,像带着钩子。\"首辅在看什么?\"萧桓的目光扫过密报,李嵩立刻伏地,袍角扫起地上的尘埃,呛得他低咳两声:\"臣不敢欺瞒陛下,此乃镇刑司查得的异动——岳峰趁焚仓案闹大,正暗中调兵遣将,宣府卫的烽火台昨夜多燃了三炷狼烟,恐...恐有不臣之心。\"他偷瞥萧桓的下颌线,见那道弧度没松,又补了句,\"张二狗供词虽看似无错,可玄夜卫受岳峰节制,难保没有屈打成招之举。\"

萧桓想起三年前秋猎,围场里惊起的猛虎扑向皇子时,岳峰一箭射穿虎眼,箭羽还在虎头上颤,他却转身将弓塞给身边的小校尉,笑着说\"是这小子眼疾手快\"。那时只觉其忠谨,如今想来,倒像是刻意收揽人心的手段。\"你觉得,岳峰若要构陷李谟,需多少人手?\"李嵩叩首的动作又快又急,额角磕出红印:\"玄夜卫在宣府卫有缇骑三百,半数是岳峰带出来的旧部,足够了。\"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风卷窗纸的响,像有人在暗处偷听。

谢渊在左顺门拦下李德全时,朔风正卷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冻得他鼻尖发红。见老太监捧着岳峰的奏疏,明黄封皮上已积了层灰,边角被手指摩挲得发毛,露出底下的\"宣府卫\"暗纹。\"陛下看了吗?\"谢渊的声音发紧,奏疏里附着江南织造局的火油账,每笔采买记录都指向李谟的姐夫,连船运的水脚银子都记在镇刑司的账上,是铁证中的铁证。他指尖掐着账册边缘,几乎要将那纸捏碎。

李德全叹口气,将奏疏塞回他怀里,暖炉的热气透过袖口传过来,却暖不了那纸冰凉的账册:\"陛下说'北元正犯境,这时候查案,会寒了边军的心',让...让您别再提了。\"谢渊的指节捏得发白,寒心?真正寒心的是岳峰——他守着粮尽的宣府卫,将士们嚼着掺雪的麦饼,甲胄里结着冰碴,还要被京里疑心构陷同僚。风灌进袍袖,像灌了桶冰水,从里凉到外。

周立仁抱着卷宗从旁走过,低声道:\"李首辅昨晚递了密折,说'岳峰借焚仓案削镇刑司权,是想学魏王萧烈'。\"谢渊猛地抬头,檐角冰棱恰好坠落,砸在石阶上碎成齑粉。魏王萧烈以\"清君侧\"为名谋反的旧事,是刻在萧桓骨头上的忌讳,谁提谁就是往刀尖上撞。他望着宫门处那道紧闭的朱漆,忽然觉得这宫墙比宣府卫的冰天雪地还要冷——那里的冷能靠铠甲挡,这里的冷却能钻进骨头缝里。

片尾

《大吴史?边镇志》载:\"德佑十四年,北元夜狼部围攻宣府卫三月,粮尽退军。时西城楼积雪深三尺,岳峰率残兵修补粮仓,焦土中竟寻得未焚麦种三斗,亲播于卫外荒田。

帝萧桓欲重审焚仓案,命玄夜卫取张二狗案卷。沈毅回奏'张二狗已于九月病卒于镇刑司地牢,尸身已焚',查其死因,镇刑司呈'暴疾',玄夜卫验'肋骨折断七处',终无定论。

李嵩复奏'火油账册、蜡丸密信皆存镇刑司,今夏雨水渗漏,字迹尽毁',并举'岳峰私播麦种,恐有拥兵自守之心'。帝默然,终下'边镇初定,不宜再扰'之旨,焚仓案遂罢。

次年春,李谟以'协查不力'流放辽东,行前乞见岳峰,不许。岳峰仍守宣府,每朔望登西城楼,必北望京城,袖中藏麦种一袋,乃焦土所拾者。\"

卷尾

萧桓的\"不信\",从来不是简单的昏聩。当玄夜卫的铁证摆在御案,他指尖摩挲的不仅是蜡丸残片,更是元兴帝遗留的《驭边策》——那册蓝布封皮的旧书里,\"边将权重必生乱\"的朱批被先帝指甲划得发亮。他压下案子的那个雪夜,李德全在暖阁角落发现撕碎的纸团,拼凑起来是\"若岳峰真反,宣府卫三日可破京师\"的字迹,墨迹里还沾着帝王指节的血痕。

帝王的权衡,从来在江山与人心间走钢丝。元兴帝削魏王萧烈兵权时,何尝不知其冤?可比起\"可能的反\",\"必然的稳\"永远更重。萧桓看着宣府卫送来的麦种,那粒粒焦黑的种子在锦盒里躺着,像在嘲笑他的猜忌——可他更怕这双手既能播麦,亦能举刀。镇刑司与玄夜卫的角力,不过是他掌心的两颗棋子,哪颗重了,便往另一边挪挪,至于棋子上的血痕,从来是帝王术里该有的斑驳。

谢渊在刑部值房焚尽案宗时,火星溅在\"火油采购\"四字上。他想起那年冬,岳峰差人送宣府新麦至京,麦袋里藏着张字条:\"臣守的是城,不是陛下的疑。\"那时他才懂,有些裂痕一旦刻在君臣之间,纵是金汤也填不平。沈毅后来告老还乡,临终前对子孙说:\"玄夜卫的刀能斩凶犯,斩不了帝王心里的鬼。\"

宣府卫的老卒们还记得,德佑十四年的麦种汤是涩的。岳将军把焦土寻来的麦种煮成糊糊,自己先舀了一碗,说\"这是咱们欠粮仓的\"。雪落在他鬓角,混着麦汤的热气凝成霜,可他望着京城的方向,眼神比城楼的冰棱还冷。后来那些麦种发了芽,在焦土上长成青青的苗,老卒们说那苗长得怪,根往地下扎得极深,像要把那年的冤屈全埋进土里。

多年后大同卫破,兵卒从废墟里挖出岳峰当年的麦种袋,里头藏着半张纸,是谢渊的笔迹:\"君疑如刀,刀刀割忠骨。\"纸角还沾着麦壳,想来是被反复摩挲过的。这世间最烈的酒,从来不是烧刀子,是忠良饮下的猜忌;最痛的伤,不在肋骨折断处,在明知清白却不得不吞的委屈。

德佑年间的雪,终究没化透。它埋了宣府卫的粮仓,埋了张二狗的尸骨,也埋了大吴最后一点君臣相得的念想。直到多年后,有江南士子游宣府,见西城楼荒田麦浪翻滚,老农告\"此岳将军所播焦种之后\",遂题诗于壁:\"一寸焦种一寸心,十年雪掩未全沉。莫言边地无忠骨,麦垄犹知帝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