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阙的第三日,雪下大了,鹅毛似的雪片裹着寒风呼啸而过,地上积起半尺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像在啃噬骨头。岳峰的甲胄上结着冰壳,冻成了青灰色,嘴唇紫得发黑,却仍一声声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上的闷响,在风雪里格外清晰。血珠从破口处渗出来,混着雪水往下淌,在身前积成小小的血洼,又很快冻成暗红的冰。
玄夜卫指挥使沈炼站在东华门的廊下远远看着,貂裘领子上落满了雪,他对亲卫赵九说:"去拿件披风给他,就说是'陛下赐的'。"赵九刚踩着雪走过去,就被两个镇刑司缇骑拦住,为首的正是王显的亲随,手里的玄铁鞭在雪光里闪着冷光:"李大人有令,谁也不准帮他!敢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沈炼攥紧了腰间的令牌,象牙牌被体温焐得温热,昨夜他截获了王显给也先的密信,火漆印是镇刑司的"急递"专用,信上用蒙文写着"岳峰已被牵制,大同卫可袭,粮道在黑风口"。他揣着信想冲进宫禀报,却被李德全拦在东华门,那太监用涂着蔻丹的指甲戳着他的胸口:"陛下正养病,谁也不准打扰——沈指挥若识趣,就该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此刻看着雪中的岳峰,那道几乎要被风雪吞没的身影,他突然明白,有些仗,不在边关的城墙下,而在这宫墙内的方寸之间,拼的不是刀枪,是人命,是良心。
雪夜三更,岳峰已快撑不住,意识模糊间,仿佛看见阳曲卫的残兵向他走来。他摸出藏在怀里的匕首,划破手指,在奏疏抄本上写"边军待毙,臣死不足惜,恐国事难回",血字在雪光里格外刺眼。守宫门的老太监看得直抹泪,悄悄对小太监说:"去告诉总管,再不让见,这位将军真要冻毙在这儿了——当年永熙爷在时,哪让边将受这委屈?"
消息传到萧桓的暖阁时,他正对着永熙帝的遗像发呆。李德全还在絮叨:"陛下,岳峰这是做戏给天下人看..."话没说完,就被萧桓挥手打断:"你去看看午门的雪,再摸摸那片城砖——那上面的寒气,能冻透人的骨头。"他想起十岁那年,永熙帝带他去宣府,岳峰的父亲岳忠抱着他看演武,说"小殿下记住,边军的血是热的,可寒了心,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夜半时分,宫门突然开了道缝,传旨太监尖声喊:"陛下有旨,宣岳峰觐见!"岳峰被人架起来时,膝盖已和冻土冻在一起,硬生生撕下层皮。他拒绝旁人搀扶,一瘸一拐地往里走,每一步都在金砖上留下带血的雪印。
文华殿的地龙烧得旺,萧桓站在殿门等他,见他进来,突然别过脸:"岳将军,你跪了三日,是要让朕做个昏君吗?"岳峰"扑通"跪倒,血和雪水在地上晕开:"臣不敢!臣只想让陛下知道,宣府的士兵正啃着冻麦饼守城,他们的母亲在盼儿子回家,妻子在盼丈夫归来——若臣不请兵,这些盼头,就都成了泡影。"
李嵩从屏风后走出来,厉声喝道:"岳峰!你竟敢教训陛下?"岳峰猛地抬头,血渍糊了半张脸:"李大人去年倒卖军粮时,怎么没想过边军在挨饿?今年扣压请援文书时,怎么没想过阳曲卫会陷落?"他从怀里掏出沈炼截获的密信,"这是王显给也先的信,李大人要不要念念?"
萧桓接过密信,手抖得厉害。上面"岳峰伏阙,大同可袭"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里。"李德全!"他突然嘶吼,"把王显抓起来,查!给我往死里查!"又转向岳峰,声音哽咽,"将军要多少兵?朕都给!要多少粮?朕都拨!"
岳峰叩首至地,额角的血滴在金砖上,绽开一朵红梅:"臣请三万兵,分守雁门、宁武、偏关;请开大同卫粮仓,接济宣府;请风宪司派员监军,以防克扣。"萧桓扶起他,龙袍的袖子沾着岳峰的血:"准!都准!明日卯时,朕亲自在午门授你兵符!"
雪还在下,岳峰走出宫门时,谢渊和沈炼正站在雪地里等他。三人相视一笑,雪落在他们的肩头,像落满了星光。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了四下,天,快亮了。
片尾
《大吴史?德佑纪》载:"十三年,帝命岳峰增兵三万,镇雁门三关。谢渊劾李嵩党羽二十三人,皆伏诛;王显以通敌罪凌迟,大同卫所囤私粮悉发边镇。
萧漓坐'交通外臣',废为庶人,圈禁凤阳。李嵩削职为民,流放琼州,中途病死于雷州半岛。
岳峰在雁门整饬边防,筑烽燧五十处,练新兵五万,终德佑朝,北元未敢南牧。
史官曰:'岳峰伏阙,非独得兵,实振纲纪也。'"
卷尾
《大吴史?论》曰:"德佑之世,边患频仍,而中枢多奸佞,若非岳峰之忠、谢渊之直、沈炼之刚,则云中、雁门皆非大吴有矣。
夫伏阙者,非匹夫之勇,乃孤臣之忠也。岳峰三奏不达,而以血肉叩宫门,雪夜血书,其心可昭日月。当是时,李嵩弄权,萧漓谋私,若非帝终醒悟,恐边镇之溃,即在旦夕。
观此事,可知'官官相护'之祸,足以毁邦;'上下相蒙'之罪,甚于外敌。岳峰之跪,跪的是奸佞当道,跪的是忠良无门,跪的是天下安危。后世君臣,当以此为镜:边将之请,若关乎社稷,虽九叩宫门,亦当纳之;朝臣之谏,若系乎民生,虽逆耳刺耳,亦当听之。
《军卫法》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岳峰宁伏阙三日,不敢擅动一兵,非畏君,乃畏法也。故曰:有岳峰之将,有谢渊之臣,有萧桓之悟,大吴之所以不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