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吴史?帝纪》载:"德佑十三年,北元也先掠边益急,云中诸卫告急文书雪片入都。帝既纳岳峰增兵之请,诏发京营神枢营、神机营共万二千人,以参将赵承祖领之,戍雁门、阳曲诸隘。然帝心终疑边将权重,复诏镇刑司遣缇骑三十人为监军,隶千户王显麾下。
监军掌三事:一曰粮草调度,凡军粮支用需监军与主将共签;二曰军情传递,边报需经监军誊抄方可入奏;三曰行军节制,主将发兵需先禀监军,得允而后动。其权虽未及主将,然掣肘之实昭然。时京营旧将语人曰:'昔永熙帝命将,赐剑授钺,许便宜行事;今增兵如添翼,监军似缚绳,岳帅纵有廉颇之勇,终困于樊笼矣。'
岳峰既得兵,欲乘冬雪未深击北元,监军王显却以'士卒新至,需习边情'沮之,凡三请皆不允。会也先袭大同卫,峰欲遣兵援,显复以'未得中枢令'拒发粮车,致大同卫失刍粟千石。时人谓'增兵者,帝之权宜;监军者,帝之深意',峰虽抱忠勇,终不能脱镇刑司之羁縻。"
紫宸殿里烛摇影,一纸恩纶半是冰。
谁把金戈缠锦绳,君王心似雁门冰。
缇骑持符侵将权,京营万卒束如縻。
军书夜至须监印,帅帐空悬旧虎旗。
边尘未散谋先掣,岳帅含悲对雪篱。
永熙旧制随流水,镇刑司令重于敕。
甲士吞声思故里,监军按剑索供亿。
阳曲忠魂犹未冷,又将利刃胁戎衣。
雁门风急传刁斗,半是军情半是疑。
深夜的文华殿还燃着残烛,烛芯爆出的灯花落在萧桓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案上摊着永熙帝遗留的《边策》,蓝布封皮已磨出毛边,"信将如身"四字被先帝用朱砂圈点了三次,墨迹深入纸骨。岳峰额上的血痕结了暗红的痂,在烛火下像道未愈的伤口,萧桓的指尖划过那道痂痕,突然收回手攥紧了朱笔:"岳峰,你要三万兵,朕给不了那么多。京营需守畿辅,抽一万,够不够?"
岳峰叩首的动作顿了顿,金砖上传来骨节相撞的闷响,甲胄上未化的雪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砖缝里积成细流。他原以为至少要再争三日,喉间的血沫都已备好,却没想到萧桓应得如此快。"陛下..."他刚要谢恩,萧桓已从案后取出一卷明黄绢帛,烛火映着绢上的字,像撒了层碎冰。
“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德佑十三年冬,北元窥边,阳曲卫新丧,边情危殆。宣府总兵官岳峰请增兵戍雁门,朕念及边军劳苦,特允所请:
一、发京营兵一万,自神策、虎贲二营点选,限十日内抵宣府,听岳峰调遣。
二、命镇刑司缇骑张迁为监军,率缇骑十人同行,掌粮草调度、军情传递,军报需由监军副署方可递进。
三、监军持"镇刑司监军印",可行使"查核功过、暂代调遣"之权,边将行军需先禀监军,得允而后动。
四、凡违监军令者,无论官阶,许监军以"抗旨"论,锁拿至京鞫问。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德佑十三年冬十月御笔
(钤"大吴天子宝"印,末行朱批"钦此"二字,笔锋微颤)
岳峰接过圣旨时,绢帛冰得像块铁。窗外的雪突然大了,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挠。他后颈的筋瞬间绷紧——镇刑司的缇骑,哪个不是李嵩磨亮的刀?阳曲卫的粮车就是被这些人转手倒卖,张辅血书至今还压在镇刑司库房的砖下。可萧桓的目光落在那片城砖碎片上,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缠结,语气里的疲惫不似作伪,他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叩首时额头撞得金砖发疼:"臣...遵旨。"
圣旨传到李嵩府中时,他正与萧漓核对着镇刑司的花名册。鎏金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映得两人脸上忽明忽暗。"监军的人选,定要咱们的人。"萧漓用银簪挑着灯花,簪头的珠光映着他眼底的算计,指节在花名册上敲出轻响,"王显的表侄郑伦如何?此人在诏狱署练过,最会罗织罪名,去年大同卫的百户就是被他屈打成招。"李嵩摇头,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画像,上面的人左眉有颗痣,嘴角撇出阴鸷的弧度:"用张迁。他是李德全的同乡,去年朔州劫粮案里,帮着改了七份账册,连玄夜卫都没查出破绽。"
两人相视一笑,棋盘上的黑子正将白子围在垓心。"岳峰想要兵?"李嵩捻起颗蜜饯,橘红色的糖衣在灯下泛着油光,"给他一万老弱病残——神策营那些抽大烟的、虎贲营那些断了腿的,全塞给他。再让张迁每日递十份'军情',不是说'士兵怯战,夜惊三次',就是说'粮草不足,马草霉变',不出三月,陛下自会疑他调度无方。"萧漓突然压低声音,袖口扫过棋盘带落颗白子:"若他真能打胜仗呢?"李嵩将蜜饯啐在地上,糖渣溅在棋盘的"雁门"位上:"打胜了,功劳是监军'运筹帷幄';打败了,罪名是他'刚愎自用'——左右都是死局。"
谢渊在风宪司翻到《监军规制》时,指节气得发白。永熙朝定例的羊皮纸卷泛着黄,边角被虫蛀了几个洞,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监军需由风宪司与兵部共派,镇刑司不得干预,凡有违此例者,以谋逆论"。可眼前的圣旨却盖着"大吴天子宝"的印,硬生生在第三条添了"镇刑司掌监军印信,监军对皇帝直接负责,风宪司不得稽察"。"这是违祖制!"他将规制摔在案上,羊皮纸卷弹起的灰尘呛得他咳嗽,指腹抚过永熙帝的朱批"监军者,辅将而非制将也",突然想起宣德三年的旧案——镇刑司监军陈瑛诬陷蓟州卫指挥使"通敌",致边军哗变,先帝用了三万人马才平定,那些血至今还在《罪己诏》的字里行间渗着。
属官递上刚抄的监军职权,墨迹还带着墨香:"谢大人您看,张迁可直接调阅军报,甚至能代将军签署调兵令。昨日他已去军器监,领了二十枚'监军令箭',说'遇急事不必禀将军,可径自调兵'。"谢渊突然想起岳峰雪夜叩宫时的背影,那道脊梁骨在风雪里弯成弓,像随时会被压断。他抓起笔,墨汁在纸上洇开个黑团,像枚未爆的雷:"备马,去宣府会馆——岳将军不能就这么接了这道旨。"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打在风宪司的匾额上,像是在替永熙帝哭。
岳峰正在会馆收拾行装,周毅的半玉被他用红绸裹了三层,塞进贴身处。亲卫赵武捧着新军花名册进来,声音发颤:"将军,这一万兵...多是京营的老弱,还有三百个是李嵩老家的团练,连弓都拉不开。"岳峰接过册子,指尖划过"年龄四十以上者占六成"的批注,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也好,至少不会有人说我拥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