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的惊蛰刚过,冻土松得像发面,街面上的泥汤子能没过脚踝。孙二娘包子铺的门槛被踩得发亮,炉上的蒸笼“呼哧呼哧”喘着气,把肉香混着泥土腥气往巷口送。张青蹲在铺子后墙根,正劈一堆从乡下收来的旧木料,斧头落下,木片飞溅,其中一块朽木里滚出个铁疙瘩,锈得跟土一个色,细看竟是半截犁头,犁尖崩了个豁口,上面还挂着点碎布片,黑得像炭。
“当家的,把那堆废铁拾掇拾掇,”孙二娘用围裙擦着手,嗓门亮得能穿透蒸汽,“收破烂的老周今儿个来,说要攒着回炉,这断犁给他当添头。”
张青拎起半截犁头,掂量着比寻常犁头沉。他用斧头敲了敲,“当”的一声闷响,犁头空心处竟掉出些骨渣,白森森的,混着泥土。“这不是农具,”他眉头拧成个疙瘩,指尖抠着犁头内侧的锈,“你看这凹痕,是被硬物撞的,倒像是……埋在土里的。”
孙二娘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犁头,突然“咦”了一声:“这碎布片是麻布的,浆过桐油,十年前佃户给地主种地时,穿的褂子就这料子。我记得八年前,北洼村的佃户王二柱,开春耕地时失踪了,官府说他卷了地主的种子钱跑了,他婆娘哭了三天三夜,说他绝不会撇下娃不管。”
张青把骨渣捻在指尖搓了搓,粉末里混着点暗红:“这犁头是生铁的,八年前北洼村地主刘万贯家,就买过这么一副‘双牛犁’,说是从山西运来的,比寻常犁头深三分。”
孙二娘往灶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膛发红:“刘万贯?那老东西去年死了,家业留给了他侄子刘三赖。听说刘三赖比他叔还黑,佃户交租晚了一天,就敢扒人房子。”
正说着,铺门被“吱呀”推开,一个穿补丁褂子的妇人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瘦骨嶙峋的娃,手里攥着半截犁铧,豁口的形状与张青手里的正好对上。她看见那半截犁头,突然浑身一哆嗦,娃从怀里滑下来,“哇”地哭了,她也不管,只是盯着犁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泥地上,洇出一个个小坑。
“这犁……是俺当家的!”妇人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突然跪倒在地,怀里的娃也跟着跪,小腿在地上磕得通红,“俺是王二柱的婆娘,李秀莲!这犁头是俺当家的亲手磨的,他说犁尖崩了个豁口,正好认记号……”
孙二娘连忙把她娘俩往炉边拉,灶上的热水“咕嘟”响着,烘得人身上的寒气散了些。“妹子,你慢慢说,当年到底咋回事?”
李秀莲把娃搂在怀里,手摸着犁头的豁口,指节发白:“八年前开春,俺当家的替刘万贯耕北洼那片涝洼地。头天晚上他回来,说犁地时犁出个瓦罐,里面装着些银子,刘万贯看见了,硬说是他家祖坟里的,要俺当家的交出来。俺当家的说‘见者有份’,刘万贯就放话说‘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银子?”张青攥着犁头的手猛地收紧,铁屑嵌进掌心,“后来见着那瓦罐没?”
“没!”李秀莲的声音带着哭腔,“第二天一早,俺当家的去耕地,晌午还没回来。俺去找时,只看见地里有摊血,犁头断成了两截,牛被拴在树桩上,缰绳上全是血!刘万贯说俺当家的偷了银子跑了,把俺娘俩赶出门,连过冬的棉袄都没让带……”
娃突然指着犁头,奶声奶气地说:“娘,爹爹的血,跟这一样红。”
孙二娘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往灶里添了块炭,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墙上的影子直晃。她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包公铡陈世美”,只道是权贵欺人,却不知这乡野间的恶,能把一条人命埋得像没存在过。她看着李秀莲补丁褂子下的胳膊,那里有道青紫色的瘀伤,是昨天去刘三赖家要地,被他打的。
“这些年你咋过的?”孙二娘问。
“俺带着娃在破庙里住,”李秀莲从怀里摸出块啃剩的窝头,塞给娃,“给人缝补浆洗换口饭吃。前阵子听北洼村的老佃户说,刘万贯临死前,跟他侄子刘三赖念叨‘北洼地下埋着东西,得看好了’,俺就猜俺当家的……怕是被他们害了,埋在地里了……”
张青把犁头往地上一磕,骨渣掉了一地:“刘三赖现在还在北洼村?”
“在!”李秀莲的声音发颤,“他把北洼那片地圈起来,说是要挖鱼塘,这几天正雇人刨土,俺怕他们把俺当家的尸骨刨出来扔了,才偷偷去捡了这半截犁铧……”
正说着,街面上传来吆喝声。刘三赖穿着件绸子衫,摇着把扇子,带着两个家丁,正往铺子这边来。他看见李秀莲,眼睛一瞪:“李秀莲!你这贱妇,敢跑到这儿来哭丧?欠俺的租子还没还,又想讹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