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的冬阳斜斜地铺在街面上,照得积雪泛出刺目的光。孙二娘包子铺的门敞着半扇,炉上的蒸笼“滋滋”冒白汽,把满铺的肉香往巷口送。张青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芒,他时不时往墙角瞥——那里堆着些从旧货摊收来的破烂,其中一个豁口的葫芦瓢,在雪光里泛着青黑,像只瞪圆的眼。
“当家的,把那破瓢扔了吧,”孙二娘用粗布擦着案台,白汽裹着她的嗓门,“腌臜得很,留着占地方。”
张青却摇了头,拎起葫芦瓢往嘴边凑了凑。瓢沿磨得发亮,内侧结着层黑垢,像是盛过油类物事。他用镰刀柄敲了敲瓢底,“咚”的一声闷响,竟像是空心的。“这瓢不一般,”他眯着眼打量,“你看这豁口,边缘齐整,倒像是用刀劈的。”
孙二娘凑过来,指尖抠了抠瓢底的黑垢,竟掉下块碎屑,露出里面的木色。“是掏空的葫芦镶了木底,”她眉头挑了挑,“怕不是装酒的,倒像是藏东西的。”说着从灶膛里抽出根火钳,往瓢口捅了捅,果然勾出个油纸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油纸包浸了潮气,解开时“刺啦”作响,里面是半张泛黄的账本,纸角都脆了。上面用毛笔写着“张记油坊”字样,记着些“豆油十斤”“菜籽油五斤”的流水,末页却用朱砂画了个葫芦瓢,旁边写着“血债血偿”四个歪字,墨迹发黑,像是掺了血。
“张记油坊?”张青把葫芦瓢翻过来,底上刻着个“李”字,“莫不是十二年前在西关开油坊的李老栓家?听说他家油坊起了场大火,一家三口都没跑出来。有人说他得罪了泼皮,被人放了火,也有人说他自己熬油时失了手,连带着隔壁三家铺子都烧光了。”
孙二娘往灶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上的绒毛都清晰:“我听王婆说,李老栓的婆娘是个哑女,生了个儿子叫狗剩,当年才八岁。火灭了之后,有人说看见个小孩从后墙豁口跑了,浑身是火,怕是活不成了。”
正说着,巷口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扁担掉在了地上。一个挑着粪桶的汉子踉跄着撞进来,粪水溅了满地,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直勾勾盯着张青手里的葫芦瓢,突然“扑通”跪倒,粪水溅了他满脸,他也不去擦,只是抖着嗓子喊:“这瓢……是俺爹的!俺是狗剩!李老栓是俺爹!”
孙二娘被他这模样惊得后退半步,随即又上前扶他:“汉子快起来,有话屋里说。”
狗剩却不肯起,膝盖在冻土上磕得“咚咚”响:“俺找这瓢找了十二年!当年火起时,俺爹把这瓢塞给俺,说‘油坊的账都在里面,去找朱都头’,他自己转身冲进火场救俺娘,就再也没出来……”
张青把他拽起来,往炉边推了推。狗剩的棉袄补丁摞着补丁,袖口磨出了棉絮,露出的手腕上有道长长的疤,像条扭曲的蛇。“你娘……”张青的声音沉得像压了雪。
“俺娘是哑女,跑不快,”狗剩的眼泪混着粪水往下淌,“俺趴在后墙根看着火吞了油坊,听见俺娘在里面‘呜呜’叫,俺爹冲进去就没动静了……那火是人为的!是张霸干的!”
“张霸?”孙二娘想起这人,是如今东关“万盛油坊”的掌柜,十二年前还是李老栓的伙计,“他不是说当年回了乡下吗?”
“回个屁!”狗剩突然拔高声音,抓起炉边的火钳就往地上砸,“他是卷了俺家的银子跑的!俺爹发现他往油里掺水,要送他去见官,他就放了火!俺在墙根听见他跟人说‘烧干净点,连狗剩那小崽子也别留’!”
张青捏着那半张账本,指节泛白:“账本上记着‘张霸支银五十两’,后面画了个叉,怕是没还。”
狗剩扑过来抢账本,手指在“豆油十斤”那行字上乱点:“这不是豆油!是桐油!俺爹记的暗账,张霸买了二十斤桐油,说是炸麻花用,哪用得着那么些?桐油见火就爆,那火能烧得那么凶,就是他泼了桐油!”
孙二娘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黄藤酒”的故事,说有户人家用毒酒害了恩人,后来满门被烧,只当是报应。如今见了狗剩,才知这人间的仇,比故事里的毒酒更烈。她往灶里添了块炭,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噼啪”的响,像在数着年头。
“这些年你在哪?”张青问。
“俺在乡下讨饭长大,”狗剩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块烧焦的衣角,上面绣着个“李”字,“这是俺娘的衣裳,俺一直揣着。去年俺来郓城,看见张霸开了油坊,用的还是俺家的老榨油机,俺就想报仇,可他身边总跟着十几个打手……”
张青把葫芦瓢往桌上一磕,豁口处掉出粒黑东西,仔细一看是颗牙齿,牙根还带着点血丝。“这是你爹的?”
狗剩捏起牙齿,眼泪掉得更凶:“是俺爹的!他左边槽牙缺了颗,俺认得!他定是把这瓢塞给俺时,被张霸的人打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