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山雨欲来
林婉清的出现,如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颍州学馆中漾开层层涟漪。她温婉知礼,才思敏捷,很快便赢得众多学子的好感。加之与谢安宿是故交,二人常在一处谈诗论文,俨然一对璧人。
祁明月冷眼旁观,并不点破。她依旧每日上课治学,只是愈发少与人交往,多数时间独坐听雪斋中,或读书或抚琴,仿佛外界纷扰与她无关。
这日琴课,先生教习新曲《秋鸿》。祁明月信手弹来,指法精妙,意境高远,引得众人赞叹。林婉清坐在一旁,眼中闪着艳羡的光。
课后,她特地来找祁明月:“祁姐姐琴艺超绝,婉清佩服不已。不知可否请教姐姐,这曲中第七段的指法当如何处置?”
祁明月淡淡道:“琴谱上有注,林小姐细看便知。”
林婉清眼圈微红:“姐姐可是嫌婉清愚钝?也是,我这般资质,原不配与姐姐论琴……”说着竟要落泪。
几个女学子见状,纷纷围上来安慰。有人不满地瞥向祁明月:“祁小姐既知指法,指点一二又何妨?何必这般冷淡?”
祁明月不答,只收拾琴具准备离开。谢安宿恰巧进来,见这场面,不由蹙眉:“怎么了?”
林婉清忙拭泪强笑:“无事的。是婉清愚笨,惹祁姐姐烦心了。”
一个女学子抢着道:“谢公子评评理。林小姐虚心求教,祁小姐却不肯指点,还给人难堪。”
谢安宿看向祁明月,眼中带着不解:“明月……”
祁明月抱起琴,语气平静:“琴道在心不在技。林小姐若真有心,自会悟得。”说罢敛衽一礼,翩然离去。
身后传来林婉清的啜泣和众人的安慰声。祁明月却恍若未闻,径直回了听雪斋。
晚间歇息时,知书愤愤道:“那个林小姐分明是故意的!整日装柔弱博同情,偏偏大家都吃这套。”
祁明月对镜卸簪,语气淡然:“她既要演,便让她演去。”
知书忧心忡忡:“可是小姐没见谢公子今日那眼神……怕是也信了那些话。”
祁明月手中玉簪微微一顿。镜中映出她淡漠的眉眼:“信与不信,有何区别?”
知书还要再言,忽听窗外传来叩击声。推开窗,却见谢安宿站在院中,月光洒了他一身。
“明月,”他声音低沉,“今日之事……我想与你谈谈。”
祁明月默然片刻,方道:“夜已深,安宿请回吧。”
谢安宿却不动:“我只问一句:婉清可是何处得罪了你?你近日待她……实在冷淡。”
祁明月抬眸看他:“安宿以为呢?”
谢安宿蹙眉:“我知你性子清冷,但婉清她……自幼体弱敏感,你若厌她,直说便是,何必……”
“何必如何?”祁明月语气转冷,“安宿是觉得我故意刁难她?”
谢安宿语塞。月光下,他面色挣扎:“我只是不明白。明月向来豁达,为何独独对婉清……”
祁明月忽然笑了:“安宿既然认定我心胸狭隘,又何必来问?”她抬手关窗,“夜凉露重,安宿请回吧。”
窗外沉默良久,终是传来一声叹息,脚步声渐行渐远。
知书急道:“小姐为何不与谢公子说明白?那个林婉清分明有问题!”
祁明月望向窗外月色,轻声道:“他若信我,何须解释?他若不信,解释何用?”
此后数日,祁明月愈发深居简出。学馆中关于她“孤高刻薄”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说起她与英国公世子的婚约,猜测她是因攀附权贵才看不起旁人。
谢安宿几次想找祁明月解释,都被她避而不见。反倒是林婉清常来寻他,时而带些诗稿请教,时而诉说心中苦闷。
“谢公子莫要因我与祁姐姐生了嫌隙。”这日她又红着眼圈道,“许是婉清哪里做得不好,惹姐姐厌烦了……”
谢安宿温声安慰:“与你无关。明月她……近日心情不佳罢了。”
林婉清拭泪道:“听说祁姐姐与英国公世子有婚约?可是因婚事烦恼?”她忽压低声音,“我昨日偶然听得两个丫鬟议论,说世子那边似乎……不太满意这桩婚事呢。”
谢安宿手中茶盏一顿:“休要听信这些闲话。”
林婉清却似浑然不觉,继续道:“也是。祁姐姐这般才貌,世子怎会不满意?许是……”她欲言又止,“许是世子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吧。”
谢安宿眉头紧蹙,不再接话。
转眼到了学馆年末考核之期。今年考核格外重要,颍州知府和几位大儒都将莅临观摩。学子们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才华。
考核前日,林婉清特地来找祁明月:“祁姐姐,明日考核的琴曲,姐姐可准备好了?婉清愚钝,还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祁明月正在临帖,头也不抬:“林小姐何必过谦。你的琴艺,众人有目共睹。”
林婉清眼圈一红:“姐姐果然还在生我的气……”她忽然跪下,“若是婉清哪里得罪了姐姐,甘愿受罚,只求姐姐明示!”
祁明月终于抬眸,目光冷冽:“林小姐这是做什么?”
这时,几个学子恰巧经过听雪斋,见这情形都愣在当场。林婉清泣不成声:“婉清只求姐姐原谅……明日考核在即,若姐姐不肯指点,婉清、婉清怕是……”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祁明月的目光都带了几分谴责。谢安宿闻讯赶来,见这场面,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婉清,起来。”他扶起林婉清,转向祁明月,语气难得严厉,“明月,纵然有再多不满,也不必如此折辱于人!”
祁明月放下笔,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安宿脸上:“安宿也认为,是我在折辱她?”
谢安宿语塞。林婉清忙扯他衣袖:“谢公子莫要怪祁姐姐,是婉清不好……”
祁明月忽然笑了:“好一场精妙戏码。”她起身,目光如刀,“林婉清,你费尽心思,所求为何?”
林婉清脸色煞白,泫然欲泣:“姐姐何出此言……婉清不明白……”
“你明白得很。”祁明月语气平静,“从你来的第一日,便明白得很。”
她不再多看众人一眼,转身入内,阖上了门。
门外,林婉清的哭声和众人的安慰声渐渐远去。知书气得浑身发抖:“小姐!为何不揭穿她的真面目!”
祁明月望向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时候未到。”她轻声道。
次日考核,学馆热闹非凡。知府、山长并几位大儒端坐台上,学子们依次展示才学。谢安宿作赋一篇,文采飞扬;林婉清抚琴一曲,如泣如诉,皆获满堂彩。
轮到祁明月时,她抱琴上台,敛衽为礼。指尖方触琴弦,忽听“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全场哗然。琴弦断在考核之时,实为大忌。
祁明月面色不变,仔细检视断弦处,发现切口整齐,显是被人动过手脚。她抬眸,正对上林婉清关切的目光。
“祁姐姐没事吧?”林婉清惊呼,“怎会这般不小心……”
台上知府蹙眉:“祁小姐可需换琴?”
祁明月默然片刻,方道:“不必。”她重新坐定,竟就以断弦之琴抚将起来。
琴音虽缺一弦,却依旧清越动人。更妙的是她即兴改编,以残弦之音模拟秋雨潇潇,别有一番意境。一曲终了,满场寂然,继而爆发出雷鸣掌声。
几位大儒纷纷颔首称赞:“化腐朽为神奇,妙极!”
知府也笑道:“祁小姐才艺超群,临变不惊,实乃难得。”
祁明月敛衽谢过,目光扫向台下。林婉清脸色苍白,强笑着鼓掌;谢安宿眼中满是惊艳与愧疚。
考核结束,祁明月独回听雪斋。知书愤愤道:“定是那个林婉清搞的鬼!小姐为何不当场揭穿她?”
祁明月轻抚琴弦:“无凭无据,揭穿何益?”
“可是……”
“不必可是。”祁明月语气淡然,“她既出手,必有后招。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晚间歇息前,祁明月检视琴具,发现不止琴弦被割,琴身内部也被撒了细沙。若今日强用此琴,恐有炸裂之险。
她凝视那些细沙,眸光渐冷。
三日后,学馆传出消息:林婉清病重,昏迷中一直唤着祁明月的名字。众人皆道她是因考核失利,又遭祁明月冷待,抑郁成疾。
谢安宿来找祁明月,面色沉重:“明月,婉清她……病得厉害。你可否……”
“可否如何?”祁明月抬眼,“去向她赔罪?”
谢安宿语塞:“我并非此意……只是她一直念叨你的名字,或许……”
祁明月忽然问:“安宿可知,考核那日我的琴弦是被人割断的?”
谢安宿一怔:“什么?”
“不止琴弦,”祁明月语气平静,“琴身内还被撒了细沙。若当日强用,恐有炸裂之险。”
谢安宿脸色顿变:“明月可是怀疑……”
“我什么都不怀疑。”祁明月打断他,“只陈述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