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谢安宿心中莫名不安。他总觉得,今夜之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三日后,姚修言启程回京。白莲儿果然突发“重病”,被家人接回乡下养病,从此再未在颍州出现。
学馆渐渐恢复平静,唯有祁明月知道,这场风波远未结束。她站在听雪斋窗前,望着京城方向,手中紧握着一枚玉环。
那是姚修言临行前托人送来的,附着一张字条:“三年之约,静候卿音。”
窗外,秋风乍起,吹落一树梨花。
白莲儿离去后的颍州学馆,仿佛一池春水重归平静。秋意渐浓,院中梨树结了青果,荷塘残叶渐黄,平添几分萧瑟。
祁明月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初来时的模样,每日上课读书,与谢安宿探讨学问,闲暇时独坐听雪斋临帖抚琴。只是细心之人能察觉,她眉宇间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凝重。
这日午后,谢安宿带来一方新得的古砚:“明月请看,这歙砚纹理细腻,叩之有金声,是难得的佳品。”
祁明月细看片刻,颔首赞道:“果然好砚。安宿从何处得来?”
“城东新开了家文房铺子,掌柜是个懂行的,收了不少好东西。”谢安宿眼中含笑,“明日可要同去看看?听说还有些孤本残卷。”
祁明月正要答话,忽听院外传来一个温婉声音:“谢公子也在?”
转头看去,却是个陌生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浅碧衣裙,梳着堕马髻,容貌清秀,气质温婉。她手中捧着几卷书册,正站在月洞门下浅笑。
谢安宿明显一怔:“林小姐?你怎么来了?”
女子缓步走进,敛衽一礼:“家父调任颍州通判,我便随家来了。听说谢公子在此进学,特来拜会。”她目光转向祁明月,笑意更深,“这位便是祁姐姐吧?常听谢公子提起姐姐才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祁明月还礼:“小姐过奖了。还未请教……”
谢安宿忙介绍:“这位是林婉清小姐,家父故交之女。婉清,这位是祁明月小姐,从京城来游学的。”
林婉清亲热地挽起祁明月的手:“早就想见见祁姐姐了。谢公子在信中常夸姐姐才学出众,为人更是谦和,今日一见,方知字字不虚。”
祁明月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林小姐与安宿是旧识?”
林婉清掩口轻笑:“何止旧识。家父与谢伯父是同年,我们自幼便认识的。”她瞟了眼谢安宿,“只是后来谢公子来颍州进学,见得少了。”
谢安宿略显尴尬:“婉清说笑了。既然来了颍州,日后可常来学馆走动。”
林婉清眼中闪过喜色:“那敢情好。只怕打扰谢公子和祁姐姐治学。”
“无妨的。”谢安宿道,“明月最是好客,定会欢迎你的。”
祁明月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此后数日,林婉清果然常来学馆。有时带些自制点心,有时请教课业,总是温婉有礼,很快便与学馆众人相熟。她尤其爱与祁明月亲近,姐姐长姐姐短,态度亲昵非常。
这日琴课,先生教习《高山流水》。祁明月信手弹来,音韵天成,引得众人赞叹。林婉清更是击掌称妙:“祁姐姐琴艺超绝,婉清佩服不已。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祁明月推辞不过,只得稍作指点。林婉学得认真,却总在关键处出错。反复几次后,祁明月微微蹙眉:“此处指法应当如此……”
她话未说完,林婉清突然眼圈一红,低头道:“是婉清太笨了,辜负了姐姐一番好意。”说罢竟转身跑开。
在场众人都愣住。几个女学子忙去安慰,却见林婉清泣不成声:“祁姐姐定是嫌我愚钝……也是,我这般资质,怎配与她论琴……”
很快,学馆中便有些风言风语,说祁明月恃才傲物,看不起新来的林小姐。
谢安宿听到传闻,特地来找祁明月:“明月别往心里去。婉清自幼娇惯,性子敏感些,并无恶意。”
祁明月正在临帖,头也不抬:“安宿多虑了。我并未放在心上。”
谢安宿在她对面坐下,犹豫片刻,方道:“其实……婉清她……自幼体弱多病,家中格外怜惜,养得性子娇气些。但她心地是好的,明月莫要误会。”
祁明月笔下微顿,抬眼看他:“安宿很了解林小姐?”
谢安宿一怔,随即笑道:“儿时玩伴,自然了解些。”他顿了顿,语气认真,“婉清不像明月这般豁达,有时受了委屈,只会暗自垂泪。我既为故交,自当多加照拂。”
祁明月沉默片刻,轻声道:“安宿重情重义,是好事。”
谢安宿似是松了口气:“明月不怪我便好。”他忽想起什么,“明日重阳,学组织登高赋诗,明月可要同去?”
祁明月颔首:“自然。”
翌日重阳,秋高气爽。学馆众人相约登临城郊的翠微山。山路崎岖,林婉清走不多时便娇喘吁吁。谢安宿见状,自然放缓脚步相伴。
“谢公子不必管我,”林婉清拭着额角细汗,脸色苍白,“莫要耽误了与祁姐姐登高。”
谢安宿温声道:“无妨的。你身子弱,慢些走才好。”
祁明月走在前面,回头见二人落在后面,便也停下等候。林婉清见状,愈发过意不去:“祁姐姐快先行吧,莫要等我这个累赘。”
祁明月淡淡道:“既是一同来的,自然一同走。”说着递过水囊,“林小姐喝些水吧。”
林婉清接过,感激一笑:“多谢姐姐。”她饮了几口,忽的咳嗽起来,水洒了满身。
谢安宿忙为她拍背顺气,又取出帕子为她擦拭。动作间,一方绣着莲花的丝帕从林婉清袖中滑落。
祁明月眼尖,瞥见那帕角绣着个小小的“莲”字,与白莲儿那方帕子一模一样。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林婉清慌忙拾起帕子,强笑道:“让姐姐见笑了。这帕子……是故人所赠,我时时带在身边。”
谢安宿赞道:“婉清重情,难得。”
登顶后,众人临风赋诗,甚是风雅。林婉清才思敏捷,所作诗句清丽脱俗,颇得众人称赞。轮到祁明月时,她只淡淡道:“今日身体不适,恐难佳句,还请见谅。”
谢安宿关切道:“明月可是累了?要不要歇歇?”
林婉清也道:“姐姐脸色是不太好。定是方才等我,累着了。”说着眼中又盈满愧疚。
祁明月摇摇头:“无妨的。”她望向远处山河,语气莫名,“只是忽然想起一句老话: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林婉清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姐姐说得是。世间人心,最难揣测。”
下山时,林婉清故意落在最后,与几个女学子同行。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几个女学子不时看向祁明月,眼神复杂。
回到学馆,关于祁明月“孤高难处”的传言更盛。甚至有人说她嫉妒林婉清才学,故意在登高时给人难堪。
谢安宿听到这些,特地来听雪斋解释:“明月莫要误会,婉清断不会说那些话。定是有人以讹传讹。”
祁明月正在整理书稿,头也不抬:“清者自清,何须解释。”
谢安宿还要再言,忽见林婉清匆匆跑来,眼中含泪:“谢公子,祁姐姐,你们莫要因我生了误会。”她泣声道,“都是婉清不好,若不是我体弱耽误行程,也不会惹出这些是非……”
谢安宿忙安慰她:“与你何干?莫要自责。”
林婉清却哭得更凶:“方才听说有人非议祁姐姐,婉清心中实在难安……若是姐姐因此怪我,我、我……”说着竟似要晕厥。
谢安宿连忙扶住她,对祁明月道:“明月,你看……”
祁明月放下书稿,淡淡道:“林小姐既然不适,安宿快送她回去休息吧。”她抬眼看向林婉清,唇角微扬,“毕竟,体弱之人更需好生将养,不是吗?”
林婉清对上她的目光,忽然打了个寒颤,竟真的晕了过去。
场面一时混乱。谢安宿忙唤人帮忙,将林婉清送回住处。经大夫诊治,说是气血两亏,需静养数日。
事后,学馆中议论纷纷,都说祁明月言语刻薄,将林小姐气病了。谢安宿虽不信祁明月会故意为之,却也觉得她当日态度过于冷淡。
三日后,林婉清病愈归来,第一件事便是来听雪斋致歉:“那日都是婉清不好,连累姐姐受人非议。”她脸色苍白,更显楚楚可怜,“姐姐若是生气,婉清甘愿受罚。”
祁明月正在抚琴,闻言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她抬眸看向林婉清,忽问:“林小姐与白莲儿是何关系?”
林婉清明显一怔,随即笑道:“姐姐说笑了。婉清初来乍到,怎会认识什么白莲儿?”
祁明月目光掠过她腰间佩的香囊——那上面绣着与白莲儿帕上相同的莲花纹样。
“是吗?”祁明月轻声道,“那许是我记错了。”
林婉清走后,知书忧心道:“小姐,这位林小姐来得蹊跷,又与白小姐有牵扯,恐怕……”
祁明月重新拨动琴弦,琴音淙淙如流水。
“我知道。”她语气平静,“且看她要做什么。”
窗外,秋风卷落叶,飒飒作响。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