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柳叶清音
夏日的颍州,白日里暑气蒸腾,到了傍晚却别有一番清凉。这日课后,谢安宿兴冲冲来到听雪斋,手中捧着几卷书册。
“明月请看,”他献宝似的将书册摊在石桌上,“这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颍州民间曲谱》,里面收录了不少当地歌谣。”
祁明月细细翻看,但见谱中记录的多是乡野小调,词句质朴,曲调却别有韵味,不由赞道:“真是难得的资料。安宿从何处寻得?”
谢安宿笑道:“前日去城西拜访一位老琴师,他年轻时走街串巷,记下这许多曲子。我软磨硬泡了半日,他才肯借我抄录。”说着又取出一支竹笛,“老琴师还教了我一支《采莲曲》,明月可要听听?”
祁明月颔首,谢安宿便执笛吹奏起来。笛声清越,旋律简单却动人,仿佛能看见采莲女穿梭荷塘的忙碌身影。
一曲终了,祁明月由衷赞道:“安宿笛艺精湛,将这曲中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谢安宿却摇头:“我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若是明月抚琴,定能更添风采。”他忽想起什么,语气微沉,“听说明月琴艺超绝,可惜那日琴课后……”
祁明月知他指的是白莲儿哭泣之事,淡然一笑:“无妨。琴在心而不在形,纵然不抚琴,也能赏音律之美。”
谢安宿凝视她片刻,忽然道:“明月豁达,安宿佩服。”他顿了顿,眼中闪着光,“既然明月喜欢这些民间曲调,不如我教你用柳叶吹曲?虽不如琴筝雅致,却别有一番野趣。”
祁明月想起那日河边他教自己吹柳叶的情景,不由莞尔:“只怕我资质愚钝,学不会这‘野趣’。”
“明月聪慧,一学便会。”谢安宿说着,真就去院外折了几片柳叶回来。
二人便在梨树下席地而坐。谢安宿耐心示范,祁明月依样学习。起初总是漏气,试了几次后,竟真能吹出几个音来。
“成功了!”祁明月难得露出少女的雀跃,眼中闪着光。
谢安宿看着她这般模样,一时竟有些怔忡。这些时日相处,他见到的祁明月多是端庄持重的才女模样,此刻方见她也有这般鲜活生动的一面。
知书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抿嘴偷笑。她家小姐在京中时,何曾有过这般放松的时刻?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咳。白莲儿不知何时站在月洞门下,手中捧着几卷诗稿,脸色略显苍白。
“谢公子,祁姐姐。”她微微福身,声音轻柔,“莲儿新作了些诗,想请二位指教,不巧打扰了。”
谢安宿忙起身回礼:“白小姐客气了。怎会打扰,快请进。”
白莲儿缓步走进,目光在石桌上的柳叶和曲谱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浅浅笑意:“二位真是雅兴。只可惜莲儿不通音律,不能与二位同乐。”
祁明月淡淡道:“白小姐过谦了。前日琴课上,白小姐的《梅花三弄》弹得极好。”
白莲儿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恢复如常:“姐姐谬赞了。那日若不是姐姐指点,莲儿还不知要出多少差错呢。”她说着,将诗稿递给谢安宿,“这些拙作,还请谢公子不吝指教。”
谢安宿接过诗稿,细细翻阅。祁明月在一旁静观,见白莲儿今日穿着淡粉衣裙,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眉宇间带着几分病弱之态,倒是格外惹人怜惜。
“白小姐这几首咏荷诗颇有新意。”谢安宿颔首称赞,“特别是‘露滴荷心珠泪垂’一句,形神兼备。”
白莲儿抿唇一笑,眼中闪着羞涩的光:“谢公子过奖了。莲儿才疏学浅,怎比得上祁姐姐……”她忽的掩口轻咳几声,身形微晃。
谢安宿关切道:“白小姐可是身体不适?日前落水后,当好生将养才是。”
白莲儿勉强笑道:“劳公子挂心,已无大碍了。”说着却又咳了几声。
祁明月冷眼旁观,忽道:“既然白小姐不适,不如早些回去休息。诗稿留下,我与安宿看过再与你探讨。”
白莲儿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却也不好再留,只得告辞离去。
待她走远,谢安宿轻叹:“白小姐身子似乎一直不大好,真是可怜。”
祁明月不置可否,只将注意力转回曲谱上:“安宿方才说老琴师还教了什么曲子?”
谢安宿这才回过神来,又与祁明月探讨起曲谱来。二人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
过了几日,学馆组织学子前往城郊的清水河泛舟。时值盛夏,河上凉风习习,两岸垂柳依依,正是消暑的好去处。
祁明月与几个女学子同乘一舟,谢安宿则与几个男学子另乘一舟跟在后面。双桨划破碧波,惊起几只水鸟,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
“祁姐姐请看那边,”一个女学子指着岸边,“有卖莲蓬的船娘呢。”
祁明月顺她所指望去,果见一叶小舟上,老船娘正在叫卖新采的莲蓬。几个学子买了些分食,清甜的莲子在口中化开,消暑解渴。
谢安宿那舟很快追了上来,他隔着水声笑道:“明月可要尝尝这清水河的莲子?比别处的更清甜些。”
祁明月还未答话,忽听另一舟上传来惊呼。转头望去,却是白莲儿站立不稳,险些落水,幸好被身旁人扶住。
“白小姐小心!”谢安宿急忙喊道,“船身摇晃,还是坐下为好。”
白莲儿脸色苍白,勉强笑道:“多谢谢公子关心,莲儿无碍。”说着却又是一阵轻咳。
祁明月冷眼旁观,见白莲儿今日特意穿了身素白衣裙,更显得弱不禁风。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专注欣赏两岸风景。
船行至一处河湾,但见两岸垂柳拂水,绿荫如盖。谢安宿忽道:“此处景致最佳,不如我们在此稍作停留,吟诗作对如何?”
众人纷纷称善。几个学子率先吟诵,皆以柳为题。轮到谢安宿时,他略一沉吟,吟道:“‘绿丝绦下系轻舟,不系离愁系风流’。”
众人喝彩不已。祁明月接道:“‘任他风浪起复平,自向中流稳钓舟’。”
这两句既应景,又暗含哲理,更胜前句。谢安宿击掌赞叹:“明月此句大妙!安宿自愧不如。”
白莲儿在一旁看着,眼中掠过一丝阴霾。她强笑道:“二位才思敏捷,莲儿佩服。可惜莲儿愚钝,想不出好句来……”
谢安宿温声安慰:“白小姐不必过谦。诗词本是消遣,何必较真?”
白莲儿却似受了鼓励,轻声道:“那莲儿也献丑一句:‘柔条千尺系不住,流水一去不回头’。”
这诗句平淡,却暗含幽怨之意。几个学子面面相觑,都不好接话。谢安宿只得打圆场:“白小姐此句……别有意味。”
祁明月却似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岸边柳条拂水的景象。忽地,她轻声道:“你们听。”
众人静下来,但闻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清脆悦耳,却听不清词句。
“是采莲女在唱歌。”谢安宿凝神细听,“唱的是《十二月采莲调》。”
祁明月侧耳倾听,但觉曲调简单却动人,不由赞道:“这乡野小调,倒比那些矫揉造作的诗词更真切动人。”
谢安宿眼睛一亮:“明月也有此感?安宿常觉得,真正的诗情画意,就在这山水田园之间。”
二人相视而笑,颇有知己之感。白莲儿在一旁看着,手中的团扇越摇越快。
回程时,两舟并排行进。谢安宿与祁明月隔水相谈,从诗词曲赋谈到风土人情,甚是投契。白莲儿几次欲插话,却总找不到时机。
舟近码头时,白莲儿忽然起身:“呀,我的帕子掉了!”说着便要去捞水中漂浮的一方丝帕。
船身随之摇晃,众人惊呼声中,白莲儿一个不稳,直向水中栽去。谢安宿眼疾手快,飞身跃过船帮,一把将她拉住。虽免于落水,二人却都跌坐在船中,衣衫尽湿。
“白小姐没事吧?”谢安宿急问。
白莲儿惊魂未定,泪眼婆娑:“多、多谢谢公子……帕子是母亲所赠,莲儿一时情急……”
众人忙上前安抚。祁明月冷眼旁观,见白莲儿虽受了惊吓,手中却紧紧攥着那方丝帕,心下顿时明了。
回到学馆,白莲儿落水未遂的消息很快传开。不少人都称赞谢安宿英勇,同时也感叹白莲儿体弱多病,真是可怜。
晚间,谢安宿来听雪斋找祁明月,神色间带着几分忧虑:“明月,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祁明月正在临帖,头也不抬:“安宿想问什么?”
谢安宿犹豫片刻:“我总觉得白小姐近来有些……反常。似乎每次与你我在一处时,总会出些意外。”
祁明月笔下微顿,抬眼看他:“安宿多心了。白小姐体弱,出些意外也是常事。”
谢安宿凝视她片刻,忽然道:“明月,你可是察觉了什么?”
祁明月放下笔,轻叹一声:“安宿,你可还记得那日河边,你教我吹柳叶时说的话?”
谢安宿一怔:“我说……真正的诗情画意,就在山水田园之间。”
“正是。”祁明月望向窗外月色,“这世上有的人爱真山真水,有的人却只爱雕琢的盆景。本无对错,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谢安宿若有所悟,沉吟良久,方道:“明月见识,安宿佩服。”他顿了顿,语气坚定,“日后安宿自当明辨是非,不辜负明月这番点拨。”
祁明月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次日,学馆中关于谢安宿英勇救美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暗中揣测二人关系非同一般。谢安宿得知后,特意在众人面前澄清:“昨日之事纯属意外,谢某相助乃理所应当,还请各位莫要妄加揣测,以免损及白小姐清誉。”
这番话说的得体,既保全了白莲儿颜面,又撇清了关系。祁明月得知后,不由对谢安宿高看一眼。
午后,谢安宿又来听雪斋,这次带来了一本《颍州地方志》:“明月请看,这里面记载了不少颍州古迹的典故,或许对你有用。”
祁明月接过书册,翻了几页,果然见其中记载详实,不由喜道:“安宿费心了。这书正是我所需。”
谢安宿笑道:“明月喜欢便好。说来,城北有处古碑林,据说有前朝大儒的真迹。明日若得闲,我可陪你去看看。”
祁明月正要应答,忽见知书匆匆进来,面色凝重:“小姐,京城来信了。”
祁明月接过信笺,拆开一看,脸色微变。谢安宿关切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祁明月摇头,将信笺收起:“无妨。只是家母惦念,问些近况罢了。”她顿了顿,语气如常,“明日去看碑林的事,恐怕要改日了。我需回信给家中报平安。”
谢安宿虽觉疑惑,却也不好追问,只得告辞。
待他离去,祁明月重新展开信笺,但见母亲字迹匆匆,只寥寥数语:“闻颍州流言甚多,吾儿务必谨慎。英国公世子不日将至颍州公干,若遇之,当好自为之。”
祁明月凝视“英国公世子”五字,良久,轻轻叹了口气。窗外,夏蝉鸣噪,扰人清静。
第七章荷影疑云
夏至过后,颍州的天气愈发闷热。学馆内的荷塘却迎来了最盛的时节,粉白荷花亭亭玉立,碧绿荷叶铺满水面,清风过处,暗香浮动。
这日午后,学馆在荷塘畔的水榭举办消暑茶会。祁明月到得稍晚,见水榭中已坐了不少人,谢安宿正与几个学子谈论近日读的《南华经》,白莲儿则独自坐在角落,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团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