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古寺观碑起争端
元佑二年暮春,汴京城外的宝梵寺飘着满院槐花香。苏轼踩着落英走进山门时,就见黄庭坚正蹲在碑亭里,手指在《多宝佛塔碑》的拓片上划来划去,连他走近了都没察觉。
“鲁直,你这是要把柳公权的字抠下来带回家?”苏轼拍了拍他的肩,手里的折扇还夹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糕。
黄庭坚猛地回头,脸上还沾着点墨灰:“子瞻兄来得正好!你看这‘塔’字的捺脚,柳公权写得刚劲,我总学不像,刚才琢磨着是不是该把笔锋再顿重点。”
两人正说着,钱穆父提着个锦盒从月亮门进来,锦盒上还沾着片槐树叶:“你们俩倒会选地方,我在城门口堵了半个时辰才进来——这寺里的老和尚说,昨天刚拓了怀素的《自叙帖》,特意留着给我们看。”
老和尚听到声音,从禅房迎出来,手里托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铺着米黄的宣纸,怀素的狂草在纸上如惊蛇走虺,墨色浓淡相间,看得人眼睛发花。“三位大人,这拓片是用陈年宣纸拓的,还带着墨香呢。”老和尚把托盘放在石桌上,又给三人斟上茶。
钱穆父先凑过去,手指点着“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那句,摇头道:“怀素这字是够狂,可太过张扬,少了点蕴藉。倒是鲁直你最近写的字,跟他有点像,就是……”他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口,“就是多了点烟火气,近俗。”
黄庭坚手里的茶杯“当啷”撞在石桌上,茶水溅出几滴在拓片上。他直起身,指着自己腰间挂的墨囊:“穆父兄这话不对!我写的字是学《瘗鹤铭》的古拙,再掺了点怀素的灵动,怎么就近俗了?你看我上个月写的《松风阁诗》,哪一笔俗了?”
“松风阁诗我看过。”钱穆父放下茶盏,拿起根枯枝在地上写了个“风”字,“你这‘风’字的撇画太急,收笔又太露,像市井里叫卖的小贩,声音虽亮,却少了点雅韵。子瞻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苏轼正拿着拓片边角闻墨香,闻言抬起头,把拓片放回托盘:“穆父这话我可不认同。鲁直的字是‘俗’,但这‘俗’不是市井的俗,是人间烟火的俗。你看他写的‘春归何处’,笔画里带着江南的春雨,还有百姓的笑语,这要是写得跟柳公权似的冷冰冰,反而没了味道。”
钱穆父挑眉:“子瞻兄这是护短了?书法讲究‘雅正’,哪能拿市井烟火当借口?当年王羲之写《兰亭序》,喝的是曲水流觞的酒,看的是茂林修竹,那字里的雅韵,鲁直的字里有吗?”
“雅韵也分多种!”黄庭坚往前凑了凑,袍角扫过石凳上的槐叶,“王羲之的雅是文人的雅,我要的是百姓能看懂的雅!上次我在陈州写碑,有个老农说我写的字‘看着亲切,像自家门口的槐树’,这难道不是好事?总比写些曲高和寡的字,只有你们几个文人能看懂强!”
老和尚在一旁听着,赶紧打圆场:“三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书法嘛,本就是各有各的喜好。不如进屋坐,我那里还有去年的普洱,泡上给三位解解渴。”
苏轼摆了摆手,捡起地上的枯枝,在石桌上写了个“俗”字:“穆父,你看这‘俗’字,左边是‘人’,右边是‘谷’,本就是人要吃饭、要过日子的意思。书法要是离了人间烟火,那不成了空中楼阁?鲁直的字沾着谷米香,我倒觉得比那些装腔作势的字强多了。”
钱穆父也拿起枯枝,在旁边写了个“雅”字:“可‘雅’字是‘牙’加‘隹’,是君子谈吐如凤鸟啼鸣,要的是高洁。鲁直的字里全是柴米油盐,连写个‘月’字都像饼铛,这哪还有君子气?”
黄庭坚气得脸都红了,伸手就去解腰间的墨囊:“我今天就写给你们看!我写个‘月’字,要是像饼铛,我就把这墨囊扔了!”
苏轼赶紧拉住他:“别冲动!咱们是来赏碑的,不是来吵架的。不如这样,咱们各写一幅字,让寺里的和尚和来上香的百姓评评,看谁的字更受欢迎,怎么样?”
钱穆父点头:“好啊!我倒要看看,是我的雅字受欢迎,还是鲁直的俗字受欢迎。”
老和尚赶紧吩咐小和尚去搬桌子、铺宣纸,又拿出三锭上好的徽墨。不多时,石亭里就摆好了三张书桌,宣纸铺得平平整整,墨锭在砚台上磨得沙沙响,槐花香混着墨香,飘得满院都是。
来上香的百姓听说三位大人要写字,都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连寺门口卖糖葫芦的小贩都扛着靶子挤了进来。一个穿粗布衫的老汉凑到苏轼身边,指着他手里的笔:“大人,您就是写‘明月几时有’的苏学士吧?能不能给我写个‘平安’二字,我家孙儿快满月了。”
苏轼笑着点头:“没问题!等我写完就给你写。”
黄庭坚磨好墨,拿起笔蘸了蘸,手腕一扬,就在纸上写了起来。他写的是自己的《清平乐·春归何处》,笔锋时而刚劲,时而婉转,“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几个字写得格外灵动,墨色浓淡相宜,看得周围的百姓连连叫好。
钱穆父也拿起笔,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序》节选,他的字学得极像,笔画飘逸,结构严谨,“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几个字写得如行云流水,引得文人模样的人频频点头。
苏轼最后写,他写的是李白的《静夜思》,笔锋随意却不失力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几个字写得朴实无华,却带着浓浓的乡愁,看得几个离乡的游子眼圈都红了。
三张字挂在碑亭的柱子上,百姓们围在看着就暖和,像我家老婆子织的布,结实又舒服。”
一个穿长衫的秀才则指着钱穆父的字:“钱大人的字才好!有王右军的风骨,雅得很,一看就是读书人写的。”
一个卖花的姑娘指着苏轼的字:“苏大人的字最好!我虽然不识字,可看着就觉得亲切,像听他念诗一样。”
钱穆父皱着眉:“你们百姓不懂书法,只看好不好看,哪知道雅不雅。”
黄庭坚立刻反驳:“百姓不懂才最公正!他们觉得好,才是真的好。总不能只有你们文人觉得好,才算好字吧?”
苏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看来咱们的字各有各的好。其实书法本就没有绝对的雅俗,雅中有俗,俗中藏雅,才是真境界。”
正说着,寺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小吏骑着马跑进来,手里拿着个公文袋:“苏大人、黄大人、钱大人,宰相府派人来请,说是有要事商议,让三位大人即刻回府。”
三人只好收起笔墨,跟老和尚道别。走出山门时,黄庭坚还在跟钱穆父争论:“下次我一定写幅字,让你心服口服!”
钱穆父笑着摆手:“我等着!不过你可别再写那些像饼铛的字了。”
苏轼走在中间,听着两人的争论,手里的折扇轻轻摇着,槐花瓣落在扇面上,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这场关于书法雅俗的争论,绝不会就这么结束,说不定下次聚会,又会因为某个字、某幅帖,吵得面红耳赤。
第二章醉翁亭下续墨谈
元佑二年盛夏,欧阳修在滁州醉翁亭设下宴席,请苏轼、黄庭坚、钱穆父等人前来赏荷。亭外的荷塘里,荷花盛开,粉白相间,风吹过,荷叶翻卷,像绿波荡漾。
苏轼刚到亭下,就见欧阳修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一卷《醉翁亭记》的手稿,旁边放着一壶酒。“子瞻,你可算来了!我这亭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就等你们来赏呢。”欧阳修笑着起身,把手稿递给苏轼。
苏轼接过手稿,翻开看了看,只见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带着欧阳修特有的风格。“永叔先生,您这字写得越来越有韵味了,比上次在汴京写的《秋声赋》还要好。”
黄庭坚和钱穆父也相继赶到,两人一见面,就想起了上次在宝梵寺的争论,气氛顿时有些微妙。欧阳修看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笑着说:“你们俩怎么了?上次在宝梵寺赏碑还好好的,怎么这次见了面,跟有仇似的?”
苏轼赶紧打圆场:“没什么,就是上次在宝梵寺,他们俩因为书法的雅俗争论了几句,到现在还没分出胜负呢。”
欧阳修哈哈笑起来:“原来如此!书法的雅俗本就是个说不清的话题,今天正好借着这醉翁亭的美景,咱们再好好聊聊。来,先喝酒!”
众人坐下,欧阳修给每人倒了杯酒。酒是用荷叶酿的,带着淡淡的荷香,喝在嘴里,清爽甘甜。黄庭坚喝了口酒,指着亭柱上欧阳修写的《醉翁亭记》碑刻:“永叔先生,您这碑刻上的字,既有颜真卿的浑厚,又有柳公权的刚劲,可怎么看都不觉得俗,反而透着股雅气。您说,这是为什么?”
欧阳修放下酒杯,指着碑刻上的“乐”字:“因为这字里有‘乐’——我写这篇《醉翁亭记》时,心里想的是百姓的安乐,是山水的乐趣,不是为了装雅,也不是为了显才。字是心的影子,心里有什么,字里就有什么。你上次说你的字沾着人间烟火,这没错,可要是心里只想着烟火,没了点山水情怀,字里就少了点灵气,自然会让人觉得近俗。”
钱穆父点头:“永叔先生说得对!书法讲究‘意在笔先’,心里的意要是俗了,笔底的字自然雅不起来。鲁直你写的字,总想着让百姓看懂,却忘了书法本身的意境,所以才会显得俗。”
黄庭坚不服气:“让百姓看懂怎么了?难道书法只能是文人的玩物,百姓就不能欣赏吗?我上次在陈州,有个老农看了我的字,说能从字里看出今年的收成,这难道不是书法的意义?”
苏轼放下酒杯,指着荷塘里的荷花:“鲁直,你看这荷花,长在泥里,却开出清雅的花,这就是‘出淤泥而不染’。你的字沾着人间烟火,就像荷花长在泥里,可要是能在烟火气里透出点清雅,就像荷花从泥里开出花来,那就不俗了。你现在的字,泥味重了点,花香少了点。”
黄庭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上还带着上次写字时留下的墨痕。他想起自己上次写《松风阁诗》时,心里总想着怎么让字更有力度,怎么让百姓喜欢,却忘了琢磨诗里的意境,忘了把松风的清雅融入字里。
“子瞻兄,你这么说,我倒有点明白了。”黄庭坚拿起酒杯,喝了口酒,“我之前总想着俗与雅的区别,却忘了雅俗本就是一体的。就像这荷叶酒,用的是田里的粮食,水里的荷叶,却酿出了清雅的味道,这才是最好的。”
欧阳修笑着点头:“鲁直能想明白就好。书法也好,文章也罢,都不能脱离生活,却也不能只跟着生活走。要像这醉翁亭的山水,既有百姓耕种的田亩,又有文人赏玩的亭台,这样才有意思。”
钱穆父也拿起酒杯,跟黄庭坚碰了一下:“鲁直,上次在宝梵寺,我说话也有点急了。你的字确实有烟火气,只是还差了点清雅,以后咱们可以互相切磋,一起把字写得更好。”
黄庭坚笑着点头:“好!以后我要是写了字,一定先给你看,你要是觉得俗,就指出来,我改!”
众人相视一笑,之前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欧阳修让人拿来笔墨纸砚,放在亭中的石桌上:“今天这么好的景色,这么好的酒,咱们可不能辜负了。不如每人写一幅字,就写眼前的荷塘景色,怎么样?”
众人纷纷点头。苏轼先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了起来。他写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笔锋随意却不失力道,墨色浓淡相宜,把荷塘的美景写得活灵活现。
黄庭坚接着写,他写的是自己即兴作的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他的字比之前少了点烟火气,多了点清雅,笔画间带着荷叶的灵动,荷花的娇艳。
钱穆父写的是李白的《采莲曲》:“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他的字依旧飘逸,却比之前多了点烟火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冰冰的。
欧阳修最后写,他写的是自己的《渔家傲·花底忽闻敲两桨》:“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他的字苍劲有力,又带着点温柔,把采莲女的活泼、荷塘的热闹写得淋漓尽致。
四幅字挂在醉翁亭的柱子上,风吹过,宣纸轻轻晃动,墨香混着荷香,飘得满亭都是。来赏荷的百姓围在亭下,看着四幅字,议论纷纷。
一个穿粗布衫的老汉指着黄庭坚的字:“这字比上次在宝梵寺看的好看多了,像荷塘里的荷花,又好看又亲切。”
一个穿长衫的秀才指着钱穆父的字:“钱大人的字也比以前好了,多了点人气,不再像以前那样飘在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