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西湖诗卷藏刀光
熙宁四年重阳,杭州知州府后园的桂树落了满地碎金。沈括捏着手里那卷诗稿,指节把竹纸捏出三道白痕——纸面上“明月几时有”的墨迹还泛着潮,是苏轼上个月从密州寄来的,末尾还留着行小楷:“存中兄斧正,盼秋凉共饮西湖。”
“大人,转运使周大人在正厅候着,说要跟您商量漕运的事。”书吏捧着官帽进来,见沈括盯着诗稿发怔,声音放得比桂花还轻。
沈括猛地回神,把诗稿往袖中一塞,官帽往头上一扣,快步穿过回廊。廊下的锦鲤在池子里翻了个身,溅起的水花沾在他袍角,他却没心思擦——满脑子都是去年在京城,王安石拉着他的手说的话:“新法需得力之人,苏轼总以诗讽喻,恐非良臣啊。”
正厅里,周淙正把玩着另一卷诗稿,见沈括进来,立刻笑着迎上去:“存中,你可算来了!子瞻兄又寄新词了,你瞧瞧这‘大江东去’,写得何等气魄!”
沈括接过词卷,指尖扫过“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忽然觉得手心发黏。他想起自己三年前刚到杭州,为了推行新法青苗法,磨破了嘴皮子才让百姓肯借贷,可苏轼倒好,一首《山村五绝》写“杖藜徐步叩松扉,岂是闻韶解忘味”,转头就被百姓传成“官逼民反”的调子。
“这词是好,就是太过张扬了。”沈括把词卷递回去,声音压得低,“如今新法推行正紧,子瞻兄总写这些‘怀古伤今’的句子,怕会让朝中有人多想。”
周淙愣了愣,哈哈笑起来:“存中你就是太谨慎!子瞻兄不过是抒怀罢了,哪有那么多深意?上个月他还托人给我带了西湖藕粉,说等冬天来杭州,要跟我们一起煮酒赏雪呢。”
沈括没再接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龙井的清香压不住心里的闷——同样是景佑三年进士,苏轼凭几首诗就能名动天下,连皇帝都把他的诗稿放在御案上,而他沈括,得靠修《浑仪议》、编《天下州县图》,才能在朝堂上挣得一席之地。
三日后,沈括奉旨回京述职。临行前,他把苏轼近三年的诗稿全找出来,从《和子由蚕市》到《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逐句圈注。在“迩来三月食无盐”旁写“暗讽新法盐政严苛”,在“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旁标“质疑神宗治河之功”。书吏在一旁磨墨,见他越写越急,墨汁溅到诗稿上,晕开一团黑,像极了他眼底的阴翳。
驿站的灯烛燃了一夜。天刚亮,沈括把圈注好的诗稿连同奏折封进木匣,递给亲信:“快马送进枢密院,亲手交给王相公,就说我查得苏轼有讪谤朝政之嫌。”
亲信领命而去,沈括站在驿站门口,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忽然觉得后颈发寒。他想起二十年前琼林宴上,苏轼拍着他的肩说“存中兄才学,日后必成大器”,可现在,他却要拿着故人的诗稿,做一把刺向对方的刀。
船行至运河,沈括站在船头,见两岸百姓正忙着收割水稻,几个衙役在田埂上丈量土地——那是新法里的方田均税法,他亲自参与制定的。可苏轼偏要写“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这话要是传到神宗耳朵里,岂不是说新法害民?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苏轼就是仗着才名阻碍新法,这样的人,就得让他知道厉害。
京城的风比杭州冷。沈括刚进枢密院,王安石就把他请进内室。木匣打开,诗稿摊在桌上,王安石拿起看了几行,指着“暗讽盐政”的批注,点头道:“存中有心了。如今朝中反对新法者甚多,苏轼这等名士,一言一行都影响甚广,若不加以惩戒,新法难行。”
沈括垂着手,声音有些发涩:“只是……子瞻兄或许并无此意,是我多心了?”
王安石放下诗稿,盯着他道:“存中,你是新法的推行者,当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苏轼的诗,百姓争相传抄,若任其诋毁新法,陛下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这话像重锤敲在沈括心上。他抬头看向王安石,见对方眼神坚定,忽然松了口气——对,他是为了新法,为了朝廷,不是为了私人恩怨。
几日后,沈括在御书房觐见神宗。神宗拿着诗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苏轼真的这么想?朕推行新法,也是为了百姓,他怎么能这么写?”
沈括连忙躬身:“陛下,臣不敢断定子瞻兄有反心,只是这些诗句确实容易引人误解。如今新法初成,需稳定人心,还请陛下三思。”
神宗沉默良久,把诗稿放在案上:“此事暂且压下,朕再看看。你回杭州后,多留意苏轼的动向,有情况及时上报。”
沈括领旨退出御书房,走出宫门时,见秋阳正好,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想起苏轼在密州任上,组织百姓抗旱,还上书请求减免赋税,这样的人,真的是“讪谤朝政”吗?可转念一想,王安石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他把心一横,转身往驿站走——这条路,只能走到底了。
回到杭州,沈括把诗稿的事压了下来。每逢苏轼寄信来,他都仔细研读,把觉得“有问题”的句子抄录下来。周淙偶尔提起要请苏轼来杭州小聚,他都以“子瞻兄政务繁忙”推脱,次数多了,周淙也看出些端倪,渐渐不再提。
转眼到了熙宁七年,沈括调任三司使。离开杭州那天,周淙送他到码头。船要开时,周淙忽然递来一卷诗稿:“存中,这是子瞻兄刚寄来的,说让我转交给你。他还问,去年你说的秋凉共饮西湖,怎么一直没兑现。”
沈括接过诗稿,指尖触到熟悉的字迹,心脏猛地一缩。展开看,是首《和子由蚕市》,末尾写着“存中兄若来京城,定要一醉方休”。风把诗稿吹得哗哗响,他慌忙塞进袖中,对着周淙拱了拱手,转身进了船舱。
船行渐远,沈括靠在舱壁上,把诗稿反复看了三遍。他想起在杭州的三年,想起苏轼寄来的那些诗,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明明是故友,却要在背后插刀。可他又想起神宗的嘱托,想起王安石的期望,最终还是把诗稿锁进了抽屉,再也没打开过。
他不知道,这卷诗稿,还有他三年前送进京城的那些圈注,已经在京城埋下了一颗雷。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炸开,把苏轼,也把他自己,都卷进一场惊天大案里。
第二章御史奏疏起风波
熙宁八年冬,京城飘起了第一场雪。御史台的烛火彻夜未熄,李定捏着手中的奏疏,手指在“苏轼讪谤朝政”几个字上反复摩挲。窗外的雪落在青瓦上,簌簌有声,却盖不住他心里的兴奋——这封奏疏,是他和舒亶准备了半年的成果,而导火索,正是四年前沈括送进京城的那些苏轼诗稿。
“子坚兄,你看这样写,能不能打动陛下?”舒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张写满字的纸,脸上的急切藏都藏不住。他刚从史馆调来御史台,正想靠一桩大案站稳脚跟,苏轼的诗,就是最好的靶子。
李定接过纸,快速扫了一遍,指着其中一句道:“‘明月几时有’那句,不能只说他‘怨天尤人’,要往‘质疑君权’上靠。你想,陛下宵衣旰食推行新法,他却写‘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不是暗指朝廷政令混乱吗?”
舒亶眼睛一亮,连忙拿起笔修改:“还是子坚兄想得周全!还有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我们可以说他借亡妻抒发对朝政的不满,说他‘心无家国,只念私情’。”
两人凑在灯下,逐字逐句修改奏疏。把苏轼的诗翻来覆去解读,原本抒情的句子,全被安上了“讪谤”的罪名。案上堆着厚厚的诗稿,有沈括当年圈注的版本,还有他们后来搜集的苏轼近作,每一页都画满了红圈,像一道道血痕。
次日早朝,李定手持奏疏,出列上奏:“陛下!臣有本奏!湖州知州苏轼,近日常作诗词,多含讪谤朝政之意!其诗‘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暗讽新法盐政严苛;‘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质疑陛下治河之功!此等言论若任其流传,恐动摇民心,阻碍新法推行!”
神宗接过奏疏,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想起四年前沈括送来的诗稿,当时觉得苏轼只是一时抒怀,可如今李定、舒亶又找出这么多“证据”,由不得他不信。“苏轼真的敢这么写?”他把奏疏往案上一拍,声音里带着怒气。
舒亶立刻出列,躬身道:“陛下!臣可作证!苏轼在湖州任上,曾对下属说‘新法害民’,还把这些话写进诗里,让百姓争相传抄!如今民间都在说‘要解饥,找苏轼;要避税,骂新法’,长此以往,朝廷威严何在?新法何存?”
朝中顿时炸开了锅。支持新法的官员纷纷附和,要求严惩苏轼;反对新法的官员则替苏轼辩解,说李定、舒亶是“断章取义,诬陷忠良”。两派吵得不可开交,神宗坐在龙椅上,看着又不满他反对新法,如今被李定、舒亶这么一闹,倒成了骑虎难下。
“陛下!臣以为,当派人去湖州,把苏轼押回京城审问,查明真相!”王安石出列说道,他是新法的领军人物,自然不能容忍苏轼诋毁新法。
神宗沉吟片刻,点头道:“准奏!命皇甫遵为钦差,即刻前往湖州,押解苏轼回京,交御史台审问!”
旨意一下,满朝哗然。反对新法的官员还想再劝,却被神宗摆手制止:“此事就这么定了,再议无益!”
散朝后,李定和舒亶在御史台门口相遇,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得意。“子坚兄,这次多亏了你,不然还扳不倒苏轼。”舒亶拍着李定的肩,语气里满是敬佩。
李定笑道:“这还要多谢沈存中,若不是他四年前送来了那些诗稿,我们哪有这么多‘证据’?说起来,我们还得好好谢谢他。”
两人正说着,忽然见沈括从对面走来。他刚从三司使衙门出来,听说了早朝的事,脸色比地上的积雪还白。李定连忙上前,拱手道:“存中兄,恭喜啊!你四年前的苦心,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沈括看着李定脸上的笑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当初送诗稿,只是想让神宗“留意”苏轼,却没想过要把苏轼押回京城审问,更没想过要掀起这么大的风波。“我只是……觉得苏轼的诗有些不妥,没想过要治他的罪。”他声音有些干涩,不敢看李定的眼睛。
舒亶上前一步,笑道:“存中兄这就过谦了!苏轼反对新法,本就是罪过,你这是为新法除害,为朝廷立功啊!等此案了结,陛下定会重赏你。”
沈括没再说话,拱了拱手,转身匆匆离去。他走在雪地里,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声,像极了他此刻的心跳。他想起苏轼在杭州时的样子,想起两人同游西湖的情景,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错事——他只是想争一口气,却把故友推进了深渊。
与此同时,湖州知州府里,苏轼正和下属们围炉赏雪。桌上摆着酒肉,还有刚写好的《湖州谢上表》,墨迹还没干。“诸位,今日雪好,我们不醉不归!”苏轼端起酒杯,笑容爽朗,丝毫不知道京城的风波已经向他袭来。
忽然,府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衙役慌慌张张跑进来:“大人!不好了!京城派来钦差了,说是要押您回京!”
苏轼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洒了一地。他愣了愣,随即笑道:“你莫不是看错了?我在湖州任上,并无过错,钦差何来押我回京之说?”
话音刚落,皇甫遵已经走进正厅,手里拿着圣旨:“湖州知州苏轼接旨!陛下有令,你涉嫌讪谤朝政,即刻随我回京,交御史台审问!”
苏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看着皇甫遵手里的圣旨,又看了看身边惊慌失措的下属,心里猛地一沉——他知道自己反对新法会惹来麻烦,却没想过会是以“讪谤朝政”的罪名被押回京。
“钦差大人,我可否先收拾一下行李?”苏轼定了定神,声音还算平静。
皇甫遵点头:“给你半个时辰,不得延误!”
苏轼回到内室,妻子王闰之早已哭成了泪人。“子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她拉着苏轼的手,声音颤抖。
苏轼拍了拍妻子的手,安慰道:“别怕,我没做错什么,到了京城,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你在家好好照顾孩子们,等我回来。”他快速收拾了几件衣物,又把平时写的诗稿整理好,放进包袱里——他相信,自己的诗都是抒怀之作,没有任何讪谤之意,只要到了皇帝面前,定能洗清冤屈。
半个时辰后,苏轼走出知州府。皇甫遵已经带着衙役在门口等候,手里的铁链在雪地里闪着冷光。百姓们围在府门外,见苏轼要被押走,都纷纷上前求情:“苏大人是好官,不能抓他啊!”“钦差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
皇甫遵脸色一沉,喝道:“都让开!这是陛下的旨意,谁敢阻拦,就是抗旨!”
百姓们不敢再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苏轼被戴上铁链,押上囚车。苏轼坐在囚车里,看着窗外哭泣的百姓,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起自己在湖州任上,减免赋税、兴修水利,百姓们安居乐业,如今却要以“讪谤朝政”的罪名被押回京,这到底是为什么?
囚车缓缓驶离湖州,雪越下越大,把道路都盖成了白色。苏轼靠在囚车壁上,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四年前沈括来湖州视察时,两人曾在西湖边饮酒,沈括当时还说“子瞻兄的诗,日后定能流传千古”。他怎么也想不到,四年后,正是沈括送进京城的诗稿,成了指证他的“罪证”。
第三章御史台内酷吏审
熙宁八年腊月廿三,苏轼被押解至京城,直接关进了御史台监狱。监狱阴冷潮湿,墙角结着冰,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他裹紧了身上的单衣。狱卒把一个破碗放在地上,里面是半碗冷粥,恶狠狠地说:“赶紧吃,吃完了还要受审!别想着有人会来救你,李大人说了,你这案子,没那么容易结!”
苏轼没动那碗粥,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他想起离开湖州时,百姓们含泪送行的样子,想起妻子王闰之的叮嘱,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挺过去,洗清自己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