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朝堂如同煮沸的粥锅,文官惊愕窃语,小部分武将面含悲愤,有人甚至跟着陈霸先上前了几步。萧衍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质冲击得脸色煞白,心神剧震。
他看着陈霸先身上的伤疤,又看着地上陈庆之咳出的鲜血,再看看朱异那张毫无伤痕、只会指手画脚的脸,生平第一次,一种剧烈的不适感和隐隐的恐慌冲击着他多年构建的佛国心境。
那“佛国净土”的幻境仿佛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隐约透出外面真实世界的血与火。
“朕……朕累了……”萧衍的声音极其微弱:
“朱异……所言……亦是为国着想。不可,不可轻动民心……”
朱异闻言,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立刻大声道:
“陛下圣明!臣一片赤诚,天日可鉴!”他立刻转向另外一人,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局势的急切:
“陆少府!即刻传陛下口谕:江北军情复杂多变,朝堂自有公议处置!建康城内,严禁议论传播流言蜚语,违者严惩!凡自称江北难民欲入城者,严加盘查,来历不明者一律驱逐!各部谨守本职,不可擅动!若有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者,严拿不贷!”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代替萧衍下达了指令。
一向和朱异狼狈为奸的少府卿陆验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瘫软在龙椅上、仿佛已经抽干所有精力的皇帝,低头领命,转身大步出殿。
宫门再一次缓缓闭合,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将殿内与外界彻底隔绝。
最后一线天光被吞没,一同被拦在门外的,是正建康城中急速蔓延的恐慌,以及整个江南大地正真切涌来的血雨腥风。
退朝的钟声迟缓敲响,一声接一声,回荡在巨大的殿宇之间。
陈庆之几乎已经无法独自站立。
太子萧纲与几名禁军侍卫一左一右搀扶着他,他的脚步虚浮,面如死灰,仿佛全部的生机都已随着方才那口呕出的心血一同离他而去。
殿外刺眼的阳光猛地照射下来,他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就在不远处的廊柱下,几人正聚在一起,刻意压低了声音,却难掩语气中的兴奋与如释重负。
“嘿!虚惊一场!我就说嘛,有我佛慈悲,天佑大梁,能有什么祸事?”
一人搓着手,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另一人立刻接口,声音里带着谄媚和幸灾乐祸:
“还得是朱大人!洞悉万里,烛照奸邪!若不是朱大人直言力谏,险些就被某些人危言耸听,坏了这太平气象!你看看陈子云刚才那样子,啧啧,一口血喷出来,怕是心虚气短,演不下去了吧?”
“对!说得对!”
旁边一个身材富态的官员赶忙附和,他一边说一边摸着腰间价值不菲的玉带:
“有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包藏祸心!这建康城,这江南之地,怎么能乱?绝对乱不得!我有一船西边来的珍宝犀角,再过三日就要抵达京口码头,这要是乱了,我的损失谁來承担?!”
最先开口的那人像是被提醒了,猛地一拍额头:
“哎呀!王兄提醒的是!买卖要紧!我在归德那边也订了好几车的北地貂皮,定金都付了!
还得指望北面的商路畅通,好好和索虏做买卖呢!咱们是体面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哪能听信武夫莽夫之言,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平白断了大家的财路?!”
“正是此理!”
富态官员抚掌笑道:
“还是陛下圣心独断,深明大义!依我看,那为国祈福的金佛,不但要铸,还得铸得更大、更快!这才是保我大梁千秋万代的祥瑞!至于江北那点小事……呵,疥癣之疾,岂能撼动参天大树?”
“哈哈哈,说的是!”
“同去同去,今日当浮一大白!”
陈庆之的脚步顿住,艰难地回过头,望着那几个逐渐远去的、轻快无比的背影。
他喉咙一甜,又是一股腥气涌上,却被他死死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