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将手放下，拢入宽大的袍袖中，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微微躬身：

“陛下明鉴万方，如今江北伪朝新定，内耗确有其因，加之西凉战事牵动其主，我军……确可稍安一时。臣等归途中舟车劳顿，容臣等先行告退。”

他有意将朱异话中的西线精锐损失惨重替换成“内耗确有其因”，将自己最深的处不满死死压在心底。

萧衍的目光终于从美玉上移开，仿佛如梦初醒，对着二陈随意地挥了挥手：

“唔，子云一路上确实舟车劳顿，下去歇息吧。辛苦了。”

朱异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强忍悲愤的陈霸先和看不出神色的陈庆之，脸上堆满“算你们识相”的笑容，朗声道：

“二位将军，那就回去歇息吧。”

走出同泰寺殿门，外面刺目的阳光让陈霸先眼前猛地一黑。

他脚下踉跄一步，等站稳之后，霍然转身，目光看向身旁之人，陈庆之正一手勉力撑着宫墙，微微喘息，面色苍白。

尤其那素色袖袍的内衬之下，竟隐约透出一抹刺目的暗红，显然是方才殿中隐忍，让他气血逆冲，本就不算好的身体愈加雪上加霜。

一股悲愤感涌上心头，他再也遏制不住：

“将军！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当场分说明白？！你就真的眼睁睁看着朱异那奸贼欺君误国，胡诌什么江北气数已尽么？

他们一时腾不出手来不假，可要是这么自欺欺人，咱们难道整日里就靠着香火治国练兵么？”

陈庆之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良久，他才极轻地笑了一声：

“你告诉我，今日，就算你我二人在那佛堂之上，据理力争，将北朝军容如何鼎盛、铁骑如何精锐说得天花乱坠，一字一句皆是血泪亲眼……你当真觉得，便能说服陛下吗？”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转过头直视陈霸先：

“不能。陛下此刻只想听他想听的。朱异说的，正是陛下愿意相信的‘太平’！你我之言，纵是忠言，亦于事无补。

说下去，除了触怒天颜，换来一顿廷杖，甚至更重的惩处，还能有什么？不过是为那金殿再添一抹忠臣之血，让朱异之流更添几分得意罢了！”

他喘息稍定，语气变得沉重了几分：

“留此有用之身，纵然屈辱，纵然愤懑，总好过血溅御阶，做了下一个嵇康嵇侍中！徒令仇者快，亲者痛！这难道就是你我想看到的结局？！”

陈庆之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望向远处官道，眼神萧索：

“事已至此，陛前直谏此路已绝。为今之计……”他声音压低：

“我们唯有去找萧统太子从长计议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隐约的谈笑声从远处墙外的官道上随风传来。

陈霸先顺着陈庆之的目光猛地望去，只见朱异的几名心腹亲信，正三三两两地聚集在那里，指指点点，谈笑风生。

即使隔得尚远，那些零碎的话依然能模糊听到：

“朱大人所言极是，北虏内乱，数年年又是太平日子啦！”

“不错不错！我等且安享太平！”

“陛下圣明，盛世可期啊……”

这些谄媚逢迎的言语，与方才佛堂之上朱异的论调如出一辙。

陈霸先死死攥紧了拳，阳光依旧刺眼，他却只觉周围寒意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