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自是太平真有象(1 / 2)

建康,同泰寺,佛堂。

佛堂内的檀香味十分浓郁,压的人心口发闷。

高大的金身佛像巍然矗立,宝相庄严,低垂的眼帘似蕴藏着无尽的悲悯,又更像是一种对尘俗纷扰的彻底漠然,无声俯视着下方蒲团上那位虔诚合十、菩萨天子的一举一动。

“陛下洪福齐天!”

朱异声音尖细,他躬着腰,每一步膝盖都向前微微屈着,脸上挤满笑容,从门口一直堆到皇帝蒲团前:

“陛下圣德巍巍!陈子云将军自洛阳归来,带回的,可都是天大好消息啊!”

端坐蒲团上的萧衍,双目微阖,指尖捻动的佛珠微微一顿,发出“哒”的一声轻响,算是回应。

朱异仿佛得到了鼓励,声音愈发高亢起来:

“陈将军亲眼所见!高欢那索虏,已将倾国之兵尽数西调!关陇之地烽烟再起。听闻其西线精锐损失惨重,连那些新募的丁壮,也都是面黄肌瘦、羸弱不堪之辈!如今他们泥足深陷凉州,江北又是数年大乱啊!”

他偷眼觑了一下皇帝,见萧衍的面色在长明灯跳跃的光影下似乎柔和了几分,捻动佛珠的动作恢复了节奏。

朱异心头狂喜,立刻添油加醋,几乎手舞足蹈:

“这便是陛下诚心感念神佛,佑我大梁!陈将军道,北虏军中已现疲态,粮草转运亦是大不如前。此乃是高欢气数已尽之兆!陛下虔心礼佛,感动上苍,故使强敌内乱,使我江南得享太平!伪夏已是自顾不暇,焉有余力南顾?江南无忧矣!陛下,此乃天降祥瑞,昭示陛下法运昌隆,大梁国祚永延啊!”

“善。”

萧衍终于吐出一个字,无波无澜,仿佛朱异口中的不是敌情变化,而是佛前灯油又添了一盏。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却并未投向汇报的朱异,而是落在旁边内侍手中托着的一方新采来的羊脂美玉上。那玉在灯光下温润流转,内蕴光华。他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拂过玉面,面色神情远比听到“高欢深陷西凉”时要热切得多:

“此玉温润,倒可雕一尊持莲菩萨法相……”

侍立一旁的陈霸先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朱异那张因为过度兴奋和谄媚而扭曲变形、油光发亮的脸,看着那唾沫星子在光线中飞舞,听着那荒腔走板的论调。

而高处的皇帝陛下,那个穿着袈裟,被尊称为“皇帝菩萨”的男人,仅仅是掀了掀沉重的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说得口沫横飞的朱异。

他的反应近乎于无,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在赞许,更像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旋即,他的注意力重新落回到指尖那块温润无瑕的美玉之上。眼神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和沉醉,专注地摩挲着玉石,仿佛这才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

陈霸先看着那一幕,看这本该励精图治的帝王漫不经心的侧脸线条,看着那沉浸在玉石微光中的满足神态,回来之前在大江上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他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突突跳动,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将所见真实和盘托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悄然按在了他小臂上。

是陈庆之。

陈庆之面色平静,他迎着陈霸先惊愕、愤怒、不解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缓缓摇头。

外人不了解,他陈庆之,作为被萧衍一手提拔于微末、深谙其心性的臣子,太明白这位“皇帝菩萨”此刻的心思了。

陛下沉溺于佛法空境,醉心于祥瑞吉兆,早已编织了一个天下太平、胡虏自溃的美梦。

任何敢于戳破这个梦境的话语,无论多么真实,多么恳切,都只会被视为刺耳的杂音,不仅徒劳无功,反而会引来猜忌和祸端。

忠言逆耳,此刻的逆耳,只会适得其反。

陈庆之的目光越过朱异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越过帝王痴迷玉石的侧影,最终落在那高高在上的佛像金身上。

那佛眸低垂,看尽红尘,却依旧无悲无喜。就在这一刹那,沈峻血染佛堂、额头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与此刻萧衍指尖摩挲美玉的细微声响,在他脑中轰然碰撞!

“咳…咳咳…”他以袖掩口,这一次,剧烈的咳嗽声中,一股铁锈般的腥甜终究没能压住,悄然染红了素白的袖口内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