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大江，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一艘孤舟破浪南行，船尾划开浑浊的浪痕，又瞬间被浩渺江波吞没，不留一丝踪迹。

陈庆之站在船尾，望着渐行渐远的江北岸线，眉间的沟壑更深了几分。猎猎江风鼓荡着他略显陈旧的衣衫，让他心头愈发阴郁。

南行一路，江北军威的阴影如影随形。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听见震天的杀声，看见血火染红的天空。那不是他熟悉的江南烟雨，而是赤裸裸的、撕裂一切的残酷。

忽然，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陈将军！你且看那北岸！”

陈霸先已大步走至他身侧，手指江北。

他身形魁梧，渊渟岳峙站在船尾，任凭风浪颠簸，自是岿然不动。他眼中不见颓唐，反而灼灼有光，竟似带着几分欣赏，遥指对岸的隐约旌旗。

“高欢治军，当真了得！布营列阵，深得法度；斥候游弋，滴水不漏。这些日子我看得真切，此等军容威势，我在江南日久，确是从未得见！”

陈庆之猛地转过身来。

连日奔波的疲惫、对国运的忧愤，在此刻骤然爆发。他素来沉静的面容染上激动的赤色，情绪激荡：

“兴国！你看得清楚！那便是北地虎狼之师！

昔年祖逖中流击水，立誓清中原而复济，那是何等的英雄气魄！何等的光明磊落！再看今日……再看今日你我……这等气魄，莫非当真只配生于江北，而我江南子弟，就只剩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的份了吗？！”

他语速极快：

“我等昔年北上，本欲效仿先贤，匡扶社稷，而今安在？眼见得江北愈发势大，我等却狼狈南归！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有何面目见陛下！”

陈霸先却是冷笑一声：

“讲究甚么面目？我等须不修佛！！”

“兴国！慎言！”

陈霸先见陈庆之神色严肃，却不以为意，目光反而更加炽烈。他非但不退，更迎前一步，几乎与陈庆之直面相对：

“慎什么言？这里只有滔滔江水，你我一叶扁舟，还有何话不可说？江南那些佛学大德纵然智慧广大，此刻又能奈我何？况且……”

他话锋一转，直视陈庆之：

“将军何故妄自菲薄？江北有枭雄，江南岂无豪杰？”

“豪杰？”

陈庆之笑声苦涩，指向南方：

“你我所归之处，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几人胸中还有匡平天下的志向？几人真敢提兵渡江？不过是吟风弄月，醉生梦死罢了！”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陈霸先断然道：

“庙堂之上，蝇营狗苟之徒，哪朝哪代没有？但将军岂不闻，‘板荡识忠臣，乱世见英雄’？高氏兵马强盛不假，但他此时一时半会儿又不会南下，这便是我们最大的机会！”

他再次指向江北：

“你看他军容鼎盛，我看他隐患已生。今日之强，未必不是明日之弱。他一日不南下，我们便一日有机会！强弱之势，从来如这江水，流转不休！”

陈庆之目光一凝，灼灼看向对方：

“依你之见，我江南还有机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