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同泰寺。
佛堂之中檀香弥漫,金身佛像高踞于莲台之上,双目微垂,俯视着下方虔诚跪伏的君王。
窗户紧闭,长明灯的火焰在微微跳动,将巨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不住晃动。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梵唱庄严,由几位须眉皆白的老僧口中吐出,带着一股能涤荡尘虑的韵律,令人听之忘俗。
萧衍盘腿坐在中央的蒲团上,身形微微前倾。他褪去了帝王的冠冕龙袍,只着一身素色海青,眼角的皱纹在低眉颔首时显得格外深刻,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
他双手合十,指尖微微用力,腕间那串紫檀佛珠随之垂下。
那串佛珠一眼望去便非同凡品,每一颗都有小儿拳头大小,表面温润光滑。更令人惊叹的是,每颗珠子上都用极细的金丝精准地嵌满了梵文经文,在佛堂幽暗的光线下,那些金线并非静止,而是随着灯火的跳跃隐隐流转,散发出柔和尊贵的华光,将他那张因长期浸淫佛事而略显松弛的面容映照得明暗斑驳。
一段经文诵毕,余音袅袅。
一位身形胖大、身披金线缘边华丽袈裟的僧人,恭敬地膝行上前。
他双手高高捧起一部经卷,声音微微发颤:
“皇帝菩萨洪福齐天!此乃我寺弟子历尽千辛万苦,方才从天竺那烂陀寺请回的《妙法莲华经》真本!此乃镇国之宝,无上功德啊!此经入宫,必能使我梁国运昌隆,紫气东来,佛光普照万民……”
那经卷的封面以深色梵笺制成,上面是用金粉书写的天竺文字,观之古朴,绝非俗物。
萧衍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那部经卷上,凝视许久。
他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满意弧度,声音平稳:
“唔,大师辛苦。此番求得真经,当真功德无量,当赏。”
听闻此言,那胖大僧人脸上瞬间涌起狂喜的红光,他几乎将头埋到了地上,连声道:
“谢皇帝菩萨恩典!此乃佛祖指引,菩萨虔心感天所致!”
两人正说话间,殿门处一个同样肥胖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侧身溜了进来,正是尚书令朱异。
他动作极轻,脚步敏捷,与身形全然不符。
侍立在柱后的小宦官立刻躬身上前。朱异侧过身,在袖中摸索了一下,声音压得又低又促:
“宫门外那送信的莽夫……处置得干净些。陛下正修‘止观’法门,要紧关头,凡尘俗音,不得喧扰。”
小宦官身子微不可察地一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尖细:
“大人放心,已……已绑实了,口也塞住,发往采石场了……”
朱异这才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润的假笑。
殿内,诵经声陡然拔高了几分。胖大僧人也适时提高了声调,为皇帝的“无量功德”而赞叹。
朱异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正沉浸在“无上功德”中的皇帝,又迅速扫过那部华贵的经卷和激动不已的僧人,细长的眼睛里一丝精明的光芒急速闪过,随即又被完美地掩盖下去,眼皮重新垂下,脸上堆叠出十二分的恭敬与谦卑。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呼吸都放得极轻,显示出他对此刻氛围的精准把握和对皇帝心理的深刻了解。
萧衍似乎并未察觉朱异的到来,他的全部心神仍在那部新得的经典之上。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经卷的封面,透过这卷经文,他仿佛看到了西方极乐世界的万丈光芒,看到了自身修行功德的圆满,更看到了这无上功德所能庇佑的梁朝万世基业。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长明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朱异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殿门处突然响起一阵极其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几声低喝和铠甲碰撞摩擦的“哗啦”声,像是要阻止什么人。
一个身影几乎是撞开帘幕闯了进来!
来人一身朱红色的御史台官袍被扯得歪斜不堪,发髻彻底散乱,几缕花白的发丝被汗水浸透,胡乱贴在额角。
朱异看清来人,细小的眼睛里先是一丝愕然,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讥讽,嘴角勾起,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冷笑。
来人根本无暇他顾,目光死死锁住蒲团上的皇帝。
“扑通”一声,他双膝重重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