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有些不对,此人行事,深谙‘舍小利谋大局’之道。记得那次洛水阻击宇文黑獭溃兵么?当时若是换成他人指挥,只要咬住其主将溃逃的尾巴衔尾追杀,三日内必可尽歼!
然魏主硬生生勒住了所有前锋的缰绳,只令两侧游骑驱赶,不许深追,主力转向,一日一夜强控了洛口仓到孟津的整条粮道!多少人当时错愕不满,认为他贻误战机?
可结果呢?黑獭大军困在河内,粮尽而绝,不战自溃!俘获的粮草军械、降卒甲兵,数倍于一场追击所得!这份定力与眼光,岂是只图一时痛快之辈?”
陈霸先喉结艰难地滚动,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心中的笃定减少了几分。他并非蠢人,陈庆之抽丝剥茧的分析,让他无法再像之前那般沉浸在狂热的笃信中。
他想反驳,想找出高欢是真被西凉战事困扰的铁证,却发现思绪纷乱,似乎处处有迹可循,却又处处透着可疑,越是深想,越是心乱如麻。
沉默半晌,陈霸先猛地一勒战马!那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他转过头,一股澎湃的热流自他胸腔中炸开:
“陈将军!”他目光灼灼:
“你可知我在长安阵前,亲眼见过他是如何用兵的?不是坐镇后方,不是驱遣士卒送死!是亲身冲阵,是与麾下同饮一碗浊酒,是箭雨倾落之时,仍能朗声大笑、指挥若定!”
他语音愈急,愈显激昂:
“他不贪小胜,不图虚名。放眼天下,这是何等气魄?这是何等手段?这又是何等胸怀!”
陈霸先喘着粗气:
“非真龙何堪比拟!他当为江北真龙啊!”
最后几字脱口,四野骤然一静。
陈庆之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惊愕,没有呵斥,眼神复杂。
他明白,眼前这人爆发的不是虚妄的狂热,而是一个同样怀有雄心、渴望驰骋沙场的武将,在亲眼目睹另一种更强大、更纯粹的力量之后,所产生的震撼与折服——那之中,又何尝没有掺杂对自身处境的不甘,与对前路未知的茫然?
尽管身为南臣,如此直言不讳地推崇北方枭雄,多少有大逆不道之嫌。但扪心自问,他又何尝不曾有过刹那间的这种想法呢?
千言万语终只化作心底一声长叹。陈庆之未再言语,只是轻夹马腹,驱马上前,与陈霸先并辔而行,两人一路沉默。
…………
驿站客房内,油灯如豆,跳动着微弱的光芒。
陈霸先早已和衣倒在榻上,白日激动后的疲惫让他沉沉睡去,发出粗重而均匀的呼吸。
另一个房间里,陈庆之却还端坐在窗前。
桌上,铺展开两封早已被摩挲得字迹略显模糊的绢布家书。一封出自他体弱多病的老母之手,字字句句都是对游子的牵挂;
另一封,则笔力遒劲,是他留守建康府邸的老心腹所书,除报平安外,字里行间透着的,是令人心悸的寒意:
“……陛下于同泰寺舍身之举,耗时四十九日方休,耗钱巨万。朝堂大小事务尽托于朱异、贺琛等……大将军萧渊明新败而归,闭门谢客,然其弟萧范于日前突领禁军都督,巡防宫掖,言路多有非议却无人敢言……更有御史张缵于朝堂直斥朱异‘贪渎弄权’,次日即被外放湘州司马,形同流放……另,今岁各地赋税催缴尤酷,荆襄道有民变传言……”
良久,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高悬于天的冷月,自言自语道:
“……江南如此情形,只望夏主当真无意南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