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门外沉声吩咐,窗外原本隐约可闻的、似是侍立等候差遣的细微脚步声,立刻窸窣远去。周遭顿时陷入一片彻底的死寂,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房间内氛围猛地一变。
月姝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眸,视线恰好撞上侯景转射过来的目光,侵略、锐利。
这般神态,她见过的。
记忆瞬间被拉回多年前他和娘子一起初见郎君的情景,残破的城楼上,那人甲胄破旧,看上去平平无奇。
加之他身形算不得高大魁梧,混在人群中几乎会被忽略,与身旁器宇轩昂、即便微服也难掩尊贵的郎君相比,甚至显得有些狼狈落魄。
然而,就在她目光无意扫过时,那名平平无奇小卒竟也正朝她这个方向望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心头莫名一悸。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凝固,风沙声、远处兵士的嘈杂声顷刻间退得很远。
那双眼睛。
没有卑微,没有谄媚,甚至没有丝毫寻常男子见到显贵女眷时那种或好奇、或惊艳、或偷偷打量的神色。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近乎野性的平静,是天生地养、从骨血里透出来的噬人厉色。一种她当时无法准确形容、却足以让她脊椎窜起一股寒颤的胆大妄为。一种要挣脱一切束缚、咆哮着要撕碎命运的强悍生命力。
他看她,不像在看一个地位尊崇的女眷,更像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个……值得估量的对手?
或者说,仅仅是在确认某个存在。直白,坦荡,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掠夺性。
如果说郎君……陛下当时给人的感觉是煌煌大日,光耀万丈,令人心生敬仰而不敢直视;那么眼前这人,便是一头深陷泥淖、鬃毛沾染污秽,却依旧压着爪子,睥睨四顾,随时准备暴起噬人的凶兽。
那一刻的他,与眼前这个红袍加身的男人,身影倏然重叠。
陛下是太阳,温暖,耀眼,吸引万物,要求万物遵循他的规则运行。
而这个人……月姝想,太阳底下不也是要有阴影的么?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不甚高大的身影却完全笼罩了她。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月姝的预料。
侯景毫无征兆地,忽然屈下一膝,单膝跪倒在了她的榻前!
这个动作由他做来,没有丝毫卑微之感,他伸出大手,一把握住了她交叠在膝上的手。
他的掌心极其粗粝,布满厚重坚硬的老茧,粗糙的触感猛地磨过她细腻柔滑的手背肌肤,带来一阵战栗般灼热感。
“夫人。”
他仰头看着她,这个角度让他那张线条硬朗、风霜刻痕的脸完全暴露在烛光下,他眼神灼灼:
“我侯景,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边镇军户,一路搏杀,几经沉浮,赌上性命才挣得今日立锥之地……我何曾敢想过,竟真有今日啊!”
月姝呼吸骤然一窒,心脏像是被那只布满硬茧的大手狠狠攥住,下意识地就要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这
但她刚一用力,那只握住她的大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清晰地传递过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志。
“我……”月姝张了张口,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将军……你……”
“别动。”
侯景打断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就一会儿。”
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
“我知道,这场婚事,于你太过仓促了。”他继续说道:
“陛下赐婚,天下皆以为是一场交易,一场权谋。我侯景麾下儿郎无数,他们敬我、畏我,跟着我刀头舔血,博取功名。但这红烛之下,喜帐之中,”他目光扫过四周罗帐,最后回到她脸上:
“我只问你,月姝,自此刻起,你便是我侯景明媒正娶的妻。这话,你认是不认?”
月姝迎着他的目光,看着这个以桀骜凶悍闻名于世的男人,用一种近乎野蛮的坦诚,索要着一个答案。她心跳得飞快,最初的惊慌和抗拒,竟奇异地在他这番举动下慢慢沉淀下来。
她任由他紧紧握着,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几乎烫伤人的温度和坚定无比的力量。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如今我穿着嫁衣,等会儿还要饮合卺酒,今日皇天后土共鉴。月姝……自是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