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微微颔首,放下酒杯,以不胜酒力为由,向侯景告罪离席。
他并未返回客房,而是七拐八绕,熟门熟路地走向郡公府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黑檀木小门。推门而入,里面却是一间陈设简单、毫无奢华之气的静室,墙壁由坚固条石砌成,桌上唯有一盏油灯、一卷地图。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侯景也悄然赶了过来。他一身大红喜袍还未换下,脸上还带着新婚的喜气。
他一进门就径直走到桌前打开那张地图,劈头问道:
“酒醒了?”
“一直就没醉。”斛律光也走到地图前。
“那便好,看好了,我只说一遍。”
侯景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将斛律光的全部注意力瞬间抓回地图之上。
“长安城,东西南北,共四座城门。每门守军建制、军官姓名、换防时辰、暗哨位置、乃至哪段城墙需要重点留意、哪处女墙最近刚修补过,都在这里记着了。”
他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记住,永宁门守将嗜酒,已警告过三次,若再犯,可立即撤换,不必请示。明德门守将可靠,但性子软,需派个硬朗的校尉去帮衬,其余的就不必多担心了。”
不等斛律光消化,他的手指移向内城:
“十六处武库,甲三、丙六、戊九这三处,存放的是最新淬炼的横刀和擘张弩,乃守城之胆,钥匙由三队人马分掌,取用规程在此附件。其余武库多为常规军械,但也需每日清点,严防虫蛀与潮气。”
说着,他又点向另外几处:
“七大粮仓。太仓为国之根本,守备最严,但更要防的是小火和鼠患,巡夜队次需增加一倍。永丰仓那边,新来的一批麦粟略有潮湿,我已令他们摊开晾晒,三日内必须入库,你盯着点,别让那帮仓吏偷懒误事!”
烛火将侯景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绘满城池防务的地图上,随着火焰跳跃而微微晃动。他站在那儿,一身还未换下的婚服与这满室肃杀的军事气息格格不入,却又被他一身沉凝的气场强行压合在一起。
他的语速很快,却又条理分明,长安城四座城门,每一座的守将姓名、出身、性情偏好、麾下建制、换防的精确时辰、交错布置的明哨与暗卡,甚至哪段城墙的墙砖在今年开春刚加固过,他都如数家珍。
这就不仅仅是记忆好了!斛律光目光灼灼,紧紧跟随侯景的手指,时而颔首,时而飞快地瞥一眼旁边更详细的文书附录,心中却愈加钦佩。
这长安城,在他的口中,仿佛不再是砖石土木垒砌的巨物,而是他亲手培育、对其每一寸肌理、每一道血脉都了如指掌的活物。
一个人,如何能将如此庞杂恐怖的细节,全部刻进脑子里,并能随时随地、毫无滞涩地信手拈来?
外人,那些只远远听过侯景威名、只见过他在万军从中冲锋陷阵模样的人,只知道这位都督能征善战,勇冠三军。
他们臆想中的侯景,大概是个倚仗勇力、粗豪不文的猛将。可谁能想到,这副看似粗犷甚至有些凶悍的皮囊之下,对军务防务、对细节的掌控,竟到了如此令人发指的精细地步!
可他斛律光跟随侯景征战、打理军务多年,自是深深明白,眼前这位上司,绝非外表看上去那般粗枝大叶。
这份恐怖到极致的细致,并非文书小吏式的斤斤计较,而是一种天生的、融入血液的战场直觉和掌控欲。他记得每一场恶战后,侯景总是不顾疲惫,亲自巡视战场,清点伤亡,检查缴获。他会在深夜的军帐里,就着一盏油灯,反复推演沙盘,思考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疏漏。
这是一位天生的战场奇才。
他的勇猛固然可怕,但他的细致和极致的洞察力,才是屡次建立奇功的保障。
陛下重用他,倚他为腹心,委以方面之任,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战场上能打、敢拼这么简单。陛下看到的,正是这份远超常人的全面能力,能攻,亦能守;能宏观横扫,亦能微观掌控。
若能哪个对手,真的因为侯景的赫赫武名,就误认为这位猛将只是个只会埋头冲阵的匹夫,那他便离死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