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青鸟(2 / 2)

她顿了一瞬,眼中锐光一闪:

“若他敢轻慢你、欺辱你,或有任何不臣之举,你勿要硬抗,立刻传讯回来。陛下与我,为你做主。”

高欢自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玉符,置于案上,推向月姝。

“此符可通朕之亲卫,认符不认人。每月一次,你可借家书之名直送中宫,皇后会亲阅。”

他看向娄昭君:

“此事,朕已交由皇后全权接应。”

娄昭君对上高欢的目光,微微点头,再看向月姝时,眼中水光微漾,语气却极力维持着平静:

“听见了?陛下与我,便是你的底气。此去关山路远,世情如刀,你须得全须全尾地给我回来。”

她终是忍不住,抬手,指尖微颤却异常温柔地替月姝将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仔细拢到耳后,动作轻缓,仿佛眼前仍是当年那个在她身边研墨奉茶的小侍女:

“我予你的那两人,皆是我一手调教,绝对忠心,可托生死。日常起居,有她们照应,我方能……勉强安心。”

月姝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皇帝与皇后,喉头微动。

她先是对高欢深深俯首:

“陛下予此信任,托以重任,月姝……纵粉身碎骨,亦必竭力维持清醒,不负圣望。”

继而,她转向娄昭君,未语泪先流,却并非嚎啕,只是清泪无声滑落,她重重叩首:

“殿下……多年相处深恩,怜惜护持,月姝此生不忘。此去,定谨记殿下教诲,不折风骨,不堕颜面。请殿下,千万勿以我为念,保重凤体。”

室内陷入一阵冗长的寂静,烛火不安地跃动,映着月姝苍白的面容和微微颤抖的肩头。那缕方才被娄昭君细心拢好的发丝,又松散下来,垂落颈侧,使她看上去愈发柔弱起来。

高欢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只是望着她,忽然惊觉自己已有许多年未曾这样长久地、专注地注视过这张脸,注视这个总是安静立于娄昭君身后,看似没什么存在感,却又无数次在他们夫妻最紧要关头悄然现身的影子。

在怀朔的时候,他曾半开玩笑的说月姝是他和娄昭君之间的青鸟,这名字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在他脑海中。

又岂止是送信呢。

当年在怀朔,他高欢还只是个戍边的小卒,娄昭君则是毅然下嫁的豪门之女。

家中时常拮据,是月姝,一次次避开娄家耳目,将娄昭君省下的私己钱偷偷送到他手中。每一次,她都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递一件寻常物件,从不说娄昭君为此承受了多少压力,也不提途中可能遭遇的风险。

她只是完成使命,然后安静退回娄昭君身边。靠着这个,他高欢能在一众豪门子弟面前理直气壮的说出‘贺万钱’,能顺利的和娄昭君结成爱侣。要论起红娘来,月姝就是当之无愧的红娘。

记忆一旦决堤,便汹涌难止。

信都之战,刘灵助势大,军情如火。他急需与妻子通传消息,确认弃守西门诱敌深入的险策。娄昭君彻夜未眠,将计策与牵挂封入一枚蜡丸,紧紧攥在手心。

她只信月姝。

那时月姝不到十五岁,一身褴褛男装,满脸污泥,从防守最薄弱的城墙小道攀爬而出。

城西烽燧已被敌军围困,她就伏在冰冷的乱石堆中,屏息凝神,一动不动直至天明。刘灵助的乱军巡哨从她身边过去三次,最近的一次,火把的光几乎燎到她的衣角。

直到三更天,她才终于摸到他的中军帐。那枚蜡丸已被她的汗水和体温浸得温热,湿透了她胸前整片衣襟。他展开那卷小小的纸,上面是娄昭君清晰却略显急促的笔迹,寥寥数字,却足以奠定胜局。

他立刻依计行事,西门洞开,诱敌深入,终在瓮城将敌军尽数歼灭。

战后,他看着她稚气未脱却异常平静的脸,问她:“怕吗?”

她摇头,脸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语气平直得像在陈述一件最平常的事:

“娘子交代,务必亲手交予郎君。”

还有一回,是他与娄昭君婚后最严重的一次冷战。

起因是他执意清算旧部贪腐,铁面无私,牵连了娄家一位远亲。娄昭君怒他凉薄,不近人情,半月闭门不出,拒不相见。

那时朝堂风波暗涌,他急需一个台阶,一个既能保全上位者威严、又能与妻子和解的契机。他写了张字条,让内侍送去,却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他知道她在赌气,也知道她并非不明事理,只是需要一点转圜。那夜,是月姝端着一碗羹汤走进殿内,悄无声息地将另一张他早已写好的、字迹更温和的纸条压在了碗底。娄昭君饮罢汤,看见了那张已被水汽晕染的纸条,沉默了许久。

当晚,她便主动来到前殿,与他商议政事,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自始至终,月姝都静默地立在殿角阴影里,仿佛一切与她无关。无人想起,是她携着双方都不肯轻易放下的骄傲与情意,轻盈地走了一个来回。

一幕幕场景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月姝冒着滂沱大雨赶来,只为等他议政结束,好将娄昭君熬了整晚的姜汤送到他手里;她在御花园偏僻的角落找到他因烦躁而遗落的贴身玉佩,连夜擦拭干净,默默交还给他的内侍,免去了一场可能兴师动众的追查;她甚至记得每一次娄昭君与他激烈争吵后,总会悄悄在送去书房的点心盒里,多放一块他最爱吃的杏仁酥。

每一次,她都弥合着他们夫妻间的裂痕,从不多言半句,也不索取丁点回报。

她是青鸟,衔着他们的心意在乱世的风尖穿梭,从他和娄昭君相识的第一面便已经注定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滞涩感猛地堵在他的胸腔。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凭借意志力强行驱逐这帝王绝不该有的、不合时宜的柔软与牵绊。

幸而,幸而……侯景虽桀骜,但也算是一世豪杰,应当能算是良配吧?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高欢突然起身:

“我会密令大司徒,从龙雀司挑选一队青鸢曹精锐,化装成普通护卫护送于你。明面上,是宫中仪仗和侯景派来的迎亲队伍。暗地里,这支队伍只负责你一人安危!昼夜不息,形影不离!

传令!”

一名内侍应声推门而入:

“即刻挑选内廷最伶俐、最可靠的执事女官及仪仗人手!备齐一应皇家嫁礼,务要盛大风光!打出旗号:‘月华夫人奉诏入长安,与汝南郡公侯景喜结连理,共固西陲’!七日之后,护送出京,声势越大越好!沿途官员,务必迎送!

着吏部,按侯景郡公爵位,拟定最高规格婚仪章程,以六百里加急秘送长安侯景处!”

“另,”

高欢从怀中抽出一张早已写好、用特殊火漆密封的薄纸:

“将此信,交予侯景!”

他补充道:

“务必确保此信原封不动,让侯景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