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都给老子烧干净!”
斛律金指向山谷里堆起的几座草料“小山”,他身旁的监军刘贵,正指挥着一队士兵把干燥得一点就着的劣质草料用力往上堆叠。浓郁的干草气息弥漫开来。
一个胡子拉碴、脸上横亘着刀疤的老兵,抹了把额头的汗,啐了一口:
“先生,这些草料虽说次了点,可喂咱们马厩里的老弱马也成啊!真就这么点了,烧了不可惜?这风头紧的,万一后面……”
“你懂个屁!”
刘贵瞪了他一眼:
“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让你烧就烧!啰嗦什么!”
他一边呵斥,一边看向斛律金。
斛律金面上古井无波,唯独那双锐利的鹰眼,穿过飘飞的草屑,扫视着周遭。
山谷两侧的高坡上,十几面巨大的“夏”字军旗和绣着“斛律”字迹的将旗被刻意插得七歪八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山路上,大队骑兵缓缓行进,卷起漫天黄尘,脚步声、马蹄声、兵器甲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经久不息。
“不是可惜不可惜。”
斛律金终于开口:
“刘先生说得对,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尔等照做就是。”
他指向草料堆旁的几片散落在地、沾染着暗褐色“血迹”的劣质铁甲片:
“把那些咱们以后用不上的破烂玩意儿,往那边那个废弃哨所多扔一些。还有,行军过程中,咱们动静越大越好。让他们以为我们在清剿外围,前锋探路,主力随后就到。”
王胡子恍然,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高!实在是高!将军您这是在给赵贵那孙子摆空城计外加疑兵阵啊!烧得浓烟滚滚,满地破铜烂铁,还有这些大旗这动静……嘿嘿,保管吓得他龟缩在城里,连放个屁都小心翼翼!”
刘贵也来了精神,亲自抄起火把:
“兄弟们,加把火!烟越大越好!”
火把被用力掷入草料堆,干燥的草料瞬间爆燃,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草堆,浓密的黑烟如同狼群般升腾而起,滚滚直冲天际,被强劲的西北风裹挟着,向西飘去。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与马汗、尘土混合成一种战争特有的粗粝气息。
士兵们看着升腾的“信号”,发出一阵带着戏谑和疲惫的低吼:
“吓死赵龟孙!”
“西凉佬!看爷爷这阵仗!”
气氛热烈起来,连日强行军带来的怨气似乎也消散不少。
只有斛律金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他望着那片被烟云笼罩的西方天际线,目光冰冷。他知道司马子如传递来的陛下密令意味着什么。他的责任,就是让这片虚假的烽烟牢牢吸住赵贵等人的眼睛,一丝一毫也分不得神去。
…………
洛阳往长安的官道,此时成了十里红妆的通道,喧嚣夺目,与敕勒军方向的肃杀萧条截然不同。
八人抬的七宝车轿,披着正红宫造云锦,檐角金铃随着车轮滚动发出清脆连绵的响动。前后是两百名身着金红盛装、手持礼器的内廷仪仗,旌旗招展,鼓乐隐隐。
沿途州县官员早早洒扫清水,黄土垫道,跪迎于两侧,目光既艳羡又敬畏地看着这支象征着皇家恩宠与权贵联姻的华丽队伍缓缓通过。
车轿之内的气氛,与外面的喧嚣华彩格格不入。
月姝,如今的月华夫人,正襟危坐,一身同样正红色的霞帔华服,衬得她肤白如玉,更显得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清冷。
柔然特产的赤金累丝嵌红宝石头面沉重地压在发髻上,流光溢彩。
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系着的一个精巧却已磨损的旧荷包。触感依旧熟悉,里面不是香料,而是两块被摩挲得极其圆润的小石子:一块来自怀朔边关,一块来自洛阳护城河畔。
车队忽然停住。前方似有小骚动。
很快,临时充当她“侍女”的画皮奴娇柔的声音隔着厚重的轿帘传了过来:
“夫人,前方有乡民拦驾叩谢皇恩,我们要稍作停留,请夫人切勿惊扰。”
这是出发前就约定好的说辞,每当需要她展现“皇恩浩荡”或“郡君仁善”时便用此借口停下。
她轻叹一声。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表演,也不喜欢这身只为做戏的华服。
她是青鸟,从怀朔飞到了洛阳,本以为能永远安于殿下身后那片温暖的阴影。
可如今,殿下亲手放飞了她,飞向更远、更不可预知的西陲。而那真正放飞她、给她戴上“月华夫人”桂冠的人……
她闭上眼,将那种异样且不合时宜的情绪强行压抑下去。
…………
长安,侯景临时郡公府。
张灯结彩已不足以形容其景象。正门处,一座由数千朵红绢扎成的巨大花门楼拔地而起,足有三丈高,悬挂着“天恩浩荡”、“永固同心”的巨型牌匾。
府内更是喧嚣如沸,匠人忙着挂红绸、贴金箔,仆役穿梭如织,一箱箱御赐的锦缎、美酒、瓷器流水般抬进库房。
整个府邸被红色的海洋淹没,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奢靡与喜庆。
鼓乐班子早早进驻,轮番排练着喜庆的乐章,丝竹管弦混杂着鼎沸人声,将“万姓同欢”的旨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侯景一身崭新的紫金色长袍,站在庭院的台阶上,脸上洋溢着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的豪迈笑容。
他看着管家指挥着奴仆们搬动一匹匹流光溢彩的江南云锦,声音洪亮地大笑:
“对!就挂在那儿!都挂上!让整个长安都看看,陛下对我侯景是何等的恩典!是何等的信重!哈哈哈哈!对了,还有那些御酒,统统打开,提前给来的贵客们尝尝,都沾沾喜气!”
他豪爽挥手,十足的得志权臣、喜宴主角的姿态。
临时府邸的朱门之外,车马如龙,喧嚣鼎沸。
来自各方的宾客们早早携着重礼赶来,生怕错过了在这位权势煊赫的汝南郡公面前露脸的机会。名帖与礼单堆积如山,唱喏声此起彼伏,几乎要盖过府内喧嚣的乐声。
“郡公!恭喜恭喜啊!”
一位体态微胖的官员抢先上前,满面堆笑,声音洪亮:
“陛下亲自赐婚,月华夫人这般品貌,真乃旷世奇缘!郡公府上此番真是锦上添花,富贵无极啊!”
旁边有人立即附和:
“正是此理!陛下厚爱,郡公得此佳偶,可谓珠联璧合,实乃朝廷之幸、大夏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