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业,”
顿了半晌,高欢再次开口:
“此去阿六敦营中,每一字,每一息,都要慎之又慎。”
“臣明白。”
司马子如垂首:
“陛下方略之精妙,虚实相间,臣已尽皆记在心中。等到斛律将军处,臣必分毫不差,与他明白分说!”
高欢目光越过司马子如:
“不止是让他明白,更要让他演得像一些,让西凉那些贼子,尤其是赵贵,看不出半点虚假!”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速陡然加快:
“告诉阿六敦,他此去,便是朕的先锋大将!他麾下敕勒精骑,全数出动,一个不留!要给朕把西进的阵仗,铺得比天还大!
朕不管他是伐木新制还是拆了旧帐,旌旗一定要多!做好多到遮天蔽日!主将旗、各部将旗、营幢要有旗帜、甚至每队都要有旗帜!
行军队列拉开,务必让人看不清虚实!
另外,还要有声势!行军不许缄默!鼓角要响,马蹄要急!士卒不必刻意呐喊,但行进间金铁交鸣、马蹄踏石之声,必要传到十数里外!朕要那扬尘遮天蔽日,直冲霄汉!”
见司马子如听的认真,高欢轻笑道:
“选那些险要处、水源地、废弃哨所旁,‘遗落’些东西。不必是真宝贝!那些豁了口的环首刀、断了弦的角弓、锈蚀变形的胸甲片……
散乱些,踩上几脚泥。再‘焚烧’几处临时堆起的草料垛子。这些‘遗弃’的破烂和‘劫掠后’的烟痕,务必让赵贵的斥候捡到、看到!让他们以为,我大军前锋已至,正在清剿其外围哨探,大军主力随后就到!”
“最后一点,就是一定要知道真正的目的!”高欢的眼神骤然凝结:
“阿六敦部不必求战!也不用攻陷城池!他的职责,是‘示形’!是在西凉的眼皮底下,给我装出一道巨大的‘主力西进’幻象!
牢牢吸住赵贵的目光,让他惊疑不定,让他收缩固守!”
司马子如深吸一口气:
“=臣万死不敢疏忽!此四要,臣刻于骨髓!见了斛律将军,定将陛下之意,原原本本,传达分明!”
高欢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舆图上更西南的长安方向。
“去吧,事不宜迟。”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转告阿六敦,他所演的这出大戏,关乎全局。朕把西边那一摊子交给他了!”
“喏!”
司马子如叩首领命,疾步退出密室。
室内的气氛并未因司马子如的离去而松弛,反而愈加凝重起来。
苏绰敏锐地察觉高欢眉宇间掠过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陛下,”
苏绰试探着开口:
“斛律将军那边既已安排妥帖,长安那边……”
高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镇纸花纹。半晌,终于开口:
“长安的军务交接,侯景自有分寸,朕并不担心。只是……我踌躇的地方,不在侯景。”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密室的阴影深处:
“备辇,”
他忽然道:
“知会皇后一声,朕要去去月华夫人处,让她一同前往。”
…………
月华夫人,便是娄昭君皇后身边那位温婉沉静的贴身侍女月姝了。
不过旬日之前,高欢于大殿之上犒赏重臣,擢升封赏,声势浩大。
就在那众目睽睽之下,他亲自颁下旨意,将月姝赐婚于尚坐镇长安的汝南郡公侯景。为使这位自微时便跟随皇后的侍女身份足以匹配一方枭雄,他还特旨加封,赐号“月华夫人”,享郡君禄,恩宠显赫,一时无两。
月姝的居所紧邻娄昭君的中宫,是一处位置相对僻静、陈设却十分雅致的宫苑,平日里只闻风吹竹叶、鸟鸣阶前,鲜有人声喧哗。
此时已是深夜,庭院中静得只剩下断续虫声。
高欢踏入内室时,见娄昭君早已在座,正握着月姝的手低声嘱咐着什么。
月姝一身素白中衣,肩上只松松披了件浅青外裳,墨黑长发尽数散落,直垂腰际,映得那张脸在昏黄烛光下格外白皙清净。
她见高欢亲至,欲起身行礼,却被娄昭君轻轻按住。
娄昭君先开了口:
“陛下也来了,妾身正与月姝妹妹说些体己话。”她转向身侧的女子,指尖拂过对方微凉的手背:
“本欲在洛阳替妹妹风光一场,可……”
高欢目光掠过娄昭君微红的眼角,落在月姝苍白却平静的脸上。他于二人对面坐下,沉吟片刻,道:
“皇后与你多年相伴,情谊非比寻常。此番安排,我知你心中未必情愿。”
月姝垂眸:“陛下言重。奴……”
“什么‘奴’。”娄昭君打断她,语气坚决:
“自我为你讨来‘月华夫人’封号那日起,你便不再是宫婢。往后不管在哪里,特别是在侯景面前,你须永远记得这一点。”
高欢颔首,接续娄昭君的话,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月姝肩上:
“皇后所言,便是朕的意思。朕将你许配给侯景,予你名分,不是要你委曲求全。
万景性子桀骜,朕需一双可靠的眼睛,一颗清醒的头脑。朕思来想去,唯有你堪此任。”
娄昭君紧跟着道,声音低了些:
“他若敬你,你便以郡君之尊助他安内,稳他后方,全陛下布局。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