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葛生蒙楚(二合一)(2 / 2)

另一边,娄昭君踏着青石小径缓缓而行。午后的阳光挣扎着穿过层叠的枝叶,在她端丽的容颜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恍若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月姝悄步跟上,语气关切:

“殿下,可要即刻回宫?”

娄昭君脚步未停,只微微摇了摇头:

“你先带人回去罢,容我独自静静。”

月姝欲言又止,终是低头称是,领着其余侍从悄然退去。

待周遭彻底静谧,只余风吹叶响、远处隐约的水声,娄昭君才轻轻调转方向,踏上一条更为幽深僻静的小径。

这条小径蜿蜒通向御苑深处一方不常有人至的临水亭台。

她缓步走入亭中,倚栏而立。面前是一池寒水,倒映着天际流云和四周枝桠,粼粼波光微微晃动。

她轻轻划过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模糊了水中的倒影。望着那破碎又重聚的影子,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娄昭君猛地闭上眼睛,但记忆却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夫君纳郑大车为侧室后的第三日。

前两日,他自然该留在新人处。

这一点,即便心中再如何酸涩,她也告诫自己必须体谅,这是规矩,亦是人之常情。

但她还记得当年尔朱英娥入门时,夫君仅在第二日便回到了她的房中,握着她的手温言解释,此后也始终尽力维系着后庭的平衡,未曾过分冷落于谁。

想到此处,她便多了一分期盼……夫君,总该来了吧?

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他最喜欢的鹅黄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素净得如同他们初遇时的模样。

“王上今晚会来吗?”

她问正在整理床榻的月姝,也像是在问自己。

月姝笑着打趣:

“夫人呀,王上今日肯定来!你这一会子都问了三遍啦!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急!”

娄昭君点点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亲自点燃了安神的熏香,又让月姝温了一壶高欢爱喝的酒,准备了几样小菜。

晚膳她只略动了几筷子,生怕吃饱了会困倦,待会儿也能陪着再稍稍吃些。

铜漏滴答,从戌时到亥时,再到子时。

烛台上的蜡烛也堆了一堆烛泪。

“要不您先歇息吧?”月姝小心翼翼地问。

娄昭君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

“再等等。”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终于躺下,却毫无睡意。

第二日清晨,她得知高欢昨夜又宿在了郑大车那里。

“郑夫人昨夜献了一支新舞,王上很是喜欢。”

“王上一连几日宿在新夫人那里,看来这位新夫人得宠的很哩!”

小侍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

娄昭君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很陌生。她拿起梳子,却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那一瞬间,所有强撑的镇定与体面轰然倒塌。

她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冰冷的裂痕从心底最深处急速蔓延开来,伴随着一种被遗忘的恐慌。

“我来吧。”月姝接过梳子。

娄昭君闭上眼睛,想象着高欢看郑大车跳舞时的眼神,那种专注与欣赏,曾经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善妒的女子,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子。

这段回忆还未散去,另一段记忆又浮上心头。

那时,她刚怀上阿惠,身子日渐沉重,喜悦中掺杂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夫君已连续数月未曾在她房中留宿了。

“王上是体贴王妃,唯恐惊扰了胎气。”

左右侍女都是这般劝慰,言辞恭谨,听来无懈可击。

她起初也这般信着,直到那日午后,她本想去园中略散几步,却远远望见亭榭深处,高欢正与韩智辉并肩漫步。

男子英挺,女子娇柔,韩智辉身上那袭淡紫色的轻纱在风中微扬,发间金丝步摇随着她的轻笑盈盈颤动,笑声清脆悦耳,却猝不及防地刺入娄昭君的耳膜,直抵心尖。

她下意识地隐身在廊柱之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上前。

恰在那时,腹中的孩儿猛地踢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抗议母亲此刻翻江倒海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身形,最终选择了悄然转身,默然离去。

从那一日起,她开始无意识的算起夫君失约的次数。

第一次,她望着备好的酒菜凉透,心下沉沉,是失望。

第三次,她挥手扫落了妆台上的胭脂水粉,胸中堵着一团火,是愤怒。

到了第十次……

她听着侍女一如既往的回禀,心中竟再无波澜,只剩下麻木。

“今日的晚膳……”月姝小心翼翼地请示。

“就本宫一人,简单些便好。”

她未等月姝说完便平静地打断,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长长的膳桌上,依旧依制摆了几样精致菜肴,她却只寥寥动了筷青菜,入口如同嚼蜡。

偌大的住处,只有筷子碰到碗碟的清脆声响。

后来,夫君愈发忙了。

出征玉璧、出征长安……

于是,她养成了独自一人于园中漫步的习惯。

月光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孤零零的。

她时常驻足在那株他们曾一同栽下的梨树下,仰头望去。月色下的梨花依旧开得纷纷扬扬,洁白如雪,恰如当年缱绻时节。

后来,日子愈发漫长,她便缠着月姝学起女红。

一针一线,穿梭往复,既能打发时间,也好少些胡思乱想。

夫君越来越忙,来得越来越少,她总得为自己寻些寄托,才不至于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失了仪态、丢了魂灵。

回忆再次不由分说地袭来,这次她正低头绣着一对比翼鸟,针脚细密,羽翼渐丰,眼见着便要成了。

可就在绣那最后一只鸟目的时刻,她的手猛地一顿。毫无征兆地,夫君曾在某次宴上含笑赞叹郑大车绣艺“精妙绝伦,世间罕有”的话语,就这么冒了出来。

“啪”的一声重响,绣绷被她狠狠丢在案上。

一旁的侍女们吓得跪了一地

“都退下。”

等大门沉沉合拢,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她强撑的从容终于彻底崩塌。

她猛地抓起那幅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绣绷,发狠似的掼在地上,随即又扑上前,用尽力气撕扯那锦绣图案。丝线迸断,帛片碎裂。

发泄过后,她又跪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破碎的绣片,指尖被丝线割出了血,她却感觉不到疼。

“你在做什么?”

她浑身一僵,极缓慢地回过头,她的夫君正立在门边,眉头紧锁,落在她流血的指尖和满地的狼藉之上。

她记得那个时候她一直在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夫君大步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怎么弄的?”

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那惯于握持兵刃、略显粗糙的掌心温暖而干燥,熟悉的触感传来,让她鼻尖一酸,强忍的万般委屈几乎就要决堤。

那时夫君是怎么说的来着?过了不短的时间,她已经有些忘了。

可她却永远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汹涌的情绪,他的眉头是如何蹙紧又舒展;他眼神里是责备多一点,还是心疼更多一点;他后来将她拥入怀中……

但她永远记得,在那一片混乱与不堪中,他带着一身外间的风尘骤然出现,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流血的手。

原来夫君还是念着自己的……

那一刻,她不再是需要稳重端方的王妃,只是一个在夫君面前,因一句宽慰而溃不成军的普通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