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孙腾刻意压低的嗓音:
“陛下这个时候召见,不知……”
司马子如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整了整腰间玉带:
“陛下向来赏罚分明,想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和我们交代。”
孙腾呼吸一滞,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东柏堂,临水而筑,虽不大,却极尽精巧。
此刻殿门微启,檐下只悬着几盏素纱宫灯,晕开的光圈柔和地涂抹在漆柱与廊壁上。殿内没有明烛如昼的辉煌,唯有一座小型的炭盆置于殿角,炭火烧得通红却无声,散发着融融暖意。
几张朴实无华的紫檀坐榻围着一方案几,几上并无什么豪奢珍馐,只朴素地陈列着几碟切好的咸菜,一盘新蒸的胡饼还冒着微弱的白汽,几样水煮秋葵、新腌菘菜之类的鲜蔬小菜,更有两坛……其貌不扬、粗陶封口的酒瓮,就那样随意地搁在案旁。
这景象,透着一股浓烈的、近乎不合礼制的随意。
高欢已脱去了白日的庄重衮服,仅着一身绛色窄袖便袍,腰束寻常革带,趿着一双软木底的轻便屐履。
他斜倚在中间的主榻上,一只手支着额角,案头放着一卷摊开的旧书简,似乎正在阅读,又似在闭目养神,褪去了帝王的威严,此刻的他,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松弛。
内侍轻步上前,低声禀报了一声。
高欢缓缓睁开眼,看着阶下恭敬而立的二人,嘴角绽开一抹笑意:
“坐吧。”
司马子如这才注意到,殿内竟无一个侍从,就连方才通报的那名内侍也悄然离开。
两人撩袍跪坐在案前,孙腾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一碟咸菜上:黑褐色的菜梗扭曲在一起,盐霜凝结了一层。这分明是怀朔镇戍卒们冬日里赖以活命的腌芜菁!
“今日万事匆忙,可把我饿坏了,”
说着,高欢率先抓起麦饼,掰开时碎屑纷纷落下。他咬了一大口,打趣道:
“怎么?晋阳的美酒佳肴把你们的胃口养刁了?”
孙腾的筷子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司马子如却哈哈一笑,抓起麦饼狠狠咬下,粗糙的饼渣立刻刮过喉咙。
熟悉而久远的刺痛感让他眼眶发热,说实话,他已经许久没吃过这般粗糙的麦饼了。
“好!”
高欢拍案大笑,浊酒在陶碗中晃出涟漪:
“还是遵业痛快!”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司马子如感到喉头发紧。此刻的高欢,与记忆中那个在怀朔戍楼上与他们分饮劣酒的少年身影渐渐重合。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金鱼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入殿前已按制解下了。
“龙雀,”高欢突然转向孙腾:
“记得咱们起兵之前,你伪造军令,从武川镇偷运来的三车麦粟么?”
孙腾手中的陶碗猛地一颤。
“臣……”
他声音干涩:
“臣……”
他话还未说出口,高欢又转而望向司马子如:
“我记得咱们起兵之前遵业有次私调军仓粮食救济饥民,被吊在辕门上抽了二十鞭,你一个读书人倒是硬气,硬是一声没吭。”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司马子如仿佛又感受到怀朔寒风如刀,鞭子抽在背上时火辣辣的痛楚。
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背,那里早已没有伤痕,只有锦绣官袍下渐渐发福的皮肉:
“幸而臣等追随陛下,不负当年一番意气!”
高欢突然大笑起来,他起身绕过案几,亲手为二人斟满了酒。
“意气!遵业说得好!”
高欢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可我昔年可以为饥民不计生死,置小仁小义于度外的遵业兄弟、龙雀兄弟,而今安在啊!?”
司马子如和孙腾闻言,脸色登时煞白。
高欢自顾自接着道:
“这些年,你们一个掌管吏部,卖官鬻爵;一个执掌度支,中饱私囊……”
高欢坐回原位,从袖中又取出一卷绢帛。
展开时,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时间、地点、人物、财物。孙腾只瞥了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这些年收受的每一笔贿赂!
“陛下!”
孙腾再也支撑不住,再次跪倒在地。
高欢却出人意料地将绢帛凑近油灯。火苗舔舐绢帛的瞬间,焦糊味在殿内弥漫开来。
“这些年的种种旧事,朕今日一并烧了。”
高欢凝视着跳动的火焰,眉宇间的凌厉渐渐柔和。
“我的两位意气兄弟如今还坐在这里,以后也会坐在这里!”
说着,高欢将燃尽的绢帛丢入一旁的铜盆:
“但今日之后——”他的语气陡然转厉:
“朕要你们堂堂正正做人,光明正大受赏!”
司马子如猛地抬头,正对上高欢目光。
“满饮此碗!”高欢突然高声道。
司马子如和孙腾对视一眼,也不敢多言,当即捧起陶碗一饮而尽。
“龙雀,”
高欢突然问道:
“上党孙氏祖宅还在么?”
孙腾手腕一抖:
“回陛下,早已毁于战火……”
“可惜了。”
高欢轻叹,“那可是并州数一数二的宅院。”他转向司马子如:
“你们司马家的祖地呢?”
司马子如喉头发紧:
“臣……臣年少离家,已数十载未曾祭扫……”
高欢微微颔首,随即抬手击掌两声。
殿门应声开启,两名内侍躬身趋步入内,捧着一只木匣。
木匣开启,里面赫然端放着两枚龟钮大印,印身厚重,雕工古拙,显非凡品。
高欢取出第一枚大印,目光转向孙腾:
“孙龙雀,加太师衔,增加封邑五千户。”
“太师”二字一出,孙腾手中的酒碗当啷一声碎在地上。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急剧收缩——太师!
三师之首,正一品阶,天子之师,地位尊崇无比。非但位极人臣,更可参议国政、督导储君,见君不拜,剑履上殿!
说实话,就算是劝进之功,他这辈子也没想过这等荣宠。
至少,活着是不敢奢望的。
高欢并未停顿,已取出第二枚大印。
“司马遵业,加封晋阳郡公,食邑五千户。”
司马子如同样呼吸一窒,晋阳!那是高欢起兵之地,霸府所在,是整个高氏政权真正的根基和心脏!
以“晋阳”为封号,不仅仅意味着无上的荣耀,更意味着他被视作了高氏家族最核心的成员,获得了守护龙兴之地的重任。
这远比寻常郡公尊贵百倍!他猛然想起白日里,自己还暗自羡慕窦泰受封广阿郡公时的风光,却万万没想到,陛下留给他的,竟是如此重量级的封赏!
“陛下!”
两人再难自持,同时跪倒在地:
“臣等,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