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看似轻缓,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稳稳地扶住了元朗冰冷的手臂。
“盛乐公,”
高欢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殿,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起来,赐座。”
元朗的身体猛地一个剧烈的抽搐!软绵绵、轻飘飘地被“提”了起来。
若不是高欢的手依旧托着他的肘弯,他恐怕此刻已经滑倒在地。
元朗被“搀”到了一个坐墩上,他甚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大殿内十分安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新帝与废帝之间短暂的交汇上。
高欢的目光终于从元朗那张绝望木然的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殿内大气都不敢喘的文武官员,其中部分是晋阳旧属,部分是元魏留用的观望老臣,那目光有如实质,所到之处,众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他再次开口:
“朕受禅登基,非为窃取神器,实乃应天命之所归,顺民心之所向!元魏失德,纲纪崩摧,致使天下板荡,黎庶倒悬,此非朕之罪愆!”
他略作停顿:
“但念及天下苍生,社稷传承,朕亦非绝情寡恩之辈!朕今明令!”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沛然莫御的帝王威压:
“凡元魏旧臣,无论过往职司高低,无论曾追随何人,只要此刻迷途知返,愿归顺我大夏、恪守臣节、忠心奉事新朝者,”
他一一审视周围众人:
“皆赦前罪!既往不咎!”
最后一句话音刚落,和晋阳关系不算紧密的元魏旧臣们登时激动了起来。
赦前罪!既往不咎!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些曾经的政敌阵营依附者、那些手上沾染过不同势力鲜血的前朝勋贵、那些战败后无奈蛰伏的地方豪强、那些心怀忐忑的洛阳官僚……只要肯低头,肯承认新朝,就能保住身家性命,甚至可能保住荣华富贵!
生的希望!巨大的生的希望!
许多人原本以为高欢回洛阳之日,就是他们人头落地之时。
这突如其来的、几乎等同于赦免状的谕旨,让他们窒息的心脏瞬间被狂喜填充,激动得浑身发抖!
有人偷偷地、迅速地抬眼看向高欢,眼神中充满了感激涕零的光芒,甚至有了隐隐的狂热。这帝王胸襟,何其宏大?!何其仁厚?!
然而,就在这旧臣们心潮澎湃、感戴涕零、对新朝忠诚火种瞬间点燃的时刻。
一个平静却又显得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朕不负魏。”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躁动和喘息。
众人的目光如遭无形牵引,再次汇聚回高欢身上。
只见这位新登基的皇帝,此刻微微侧过头,平静无波地看向坐在侧旁矮墩上,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苍白而空洞的影子——盛乐公元朗。
高欢眼里没有丝毫得意,也没有刻意的怜悯。
然后,他清晰地吐出了下半句:
“是元魏,自弃天下。”
元朗心中哀叹一声。
高欢不等他开口,继续道:
“朕自问于元魏一朝,从未有负社稷!
昔年破六韩拔陵祸乱天下,屠戮百姓,是朕,是朕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及至朝局动荡,四方豺狼环伺,亦是朕,一力镇抚,稳住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你们元氏子孙坐不稳的江山,是朕在守;
你们元氏不敢面对的六镇烽烟、河北烽起,是朕在平;
你们元氏无力制衡的权臣外将、宗室内斗,是朕在压!
可今日,将这祖宗基业、万里山河亲手推让的,不是朕,不是外面的乱臣贼子,更不是柔然吐谷浑,
是你们元家自己!
是宣武帝轻启衅端、笃信佛教却无善后之能!
是胡太后临朝听政却政治腐败、侈费民力!
甚至你们太武帝,虽军功赫赫,但亦是心胸狭隘、猜忌成性,自弃肱骨!
更不必说六镇烽起之时,尔等满朝朱紫只顾洛阳笙歌、无视边镇枯骨!
是你们一代代累积的猜忌、内斗、奢靡、短视,将这江山蛀空,将这国运耗尽!
朕给了你们元魏机会,给了你元朗机会,可直到最后,尔等仍在不遗余力的蝇营狗苟!
但朕无所谓,”
高欢语气淡淡:
“朕愿意予你元氏最后一份体面,你即日启程去盛乐吧!”
元朗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撕裂般的、无法形容的巨大冲击,瞬间贯穿了他的天灵盖,直抵四肢百骸!
他那原本如同白纸般的面庞,在这一刻由极度的惨白,骤然转为一种病态的金纸之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涌上头,又被这残酷至极的判决瞬间抽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睁大了双眼!那双本就空洞浑浊的眼睛,此刻瞳孔更是骤然放大到了极致,眼白部分充斥骇人的血丝,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
他张开了嘴,大口地喘着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嗬……”般的声音。
他的身体不再仅仅是小幅颤抖,而是开始剧烈地筛糠般抖动着!
支撑着他那微弱存在感的最后一丝力气,在这个时候彻底崩解了。搭在膝盖上的手,失控地一滑!手边矮几上,盛着温水的素瓷茶盏被他无意扫落!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大殿一片死寂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耳。
茶盏碎裂在地,温热的茶水溅开一片狼藉,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元朗那素白的衣摆和高欢外袍下摆上,洇开了几圈深色的、污浊的水渍。
元朗的目光被这突然的碎裂声牵引,茫然地、失魂落魄地落在那滩水渍上,然后又缓缓抬起,看向高欢衮袍上同样被沾湿的一块。
他的眼神茫然又惊恐,仿佛那不是水渍,而是从他的心脏深处涌出的、无法遏制的、滚烫的污血!
巨大的耻辱感和更深一层的绝望,彻底淹没了这位废帝。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充满了无尽屈辱与绝望的悲鸣,终于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腔深处,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两行滚烫的、混浊的泪水,终于冲破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沿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无声地汹涌而下,滴落在他那件早已湿透、象征着臣服与被遗弃的素白囚衣之上。
殿宇空旷,死寂得令人窒息。
殿门之外,洛阳城上空,阳光刺破云层,一片天日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