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的目光在孙腾那躬伏的脊背上停留了数息,那脊背曾承载过父王的倚重,此刻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他——高澄——弯曲出最谦卑的弧度。
一丝极淡、极短促的轻笑,终于从他唇边逸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咸阳郡公此言,实在是过虑啦。”
他的语调淡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
“些许龃龉罢了,不过少年人血气方刚之失,何足挂齿呢?郡公请起。”
“世子宽宏大量!”
孙腾这才依言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始终垂着头,视线死死定在脚下三尺之地,不敢与上首那道年轻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相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再次抱拳躬身:
“世子恩典,臣铭感五内!臣已严令族中上下,自今日起,唯世子之命是从,绝无二心!凡我孙氏一门,无论亲疏远近,胆敢有丝毫违逆世子意志者,无需世子劳神,臣自当亲手缚其于坊市,当众杖毙以儆效尤!请世子明察!”
一番话出口,人群中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低低抽气声。
卢潜等人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转为惊愕与难以置信。更多官员则是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咸阳郡公孙腾,高王元勋宿将,位极人臣,竟在世子面前自贬至此!
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吗?!不少心思活络的官员,眼神飞快地闪烁起来,暗自揣度着世子究竟给了孙氏何等压力,竟能让这头桀骜的“孙龙雀”如此驯服?这高澄世子的手段……当真深不可测!
“哼,这孙龙雀……当真是豁出老脸了!”
“啧,好歹也是高王起兵时的老人,如今竟卑若仆隶……”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世子之势已成……”
高澄面上却无半分波澜,仿佛孙腾那番话只是寻常问候。
他既未赞许,也未驳斥,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对侍立一旁的亲随道:“赐座。”
“谢世子赐座!”
孙腾如蒙大赦,声音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再次深深一揖,这才屏息敛气,脚步略显虚浮地退至堂侧为他临时设下的那张木杌子旁。
直到此刻,他才敢微微抬起眼皮,用余光飞快地扫视着这灯火辉煌、却暗流汹涌的淮南王正堂。
只见高澄案头赫然摆着那封王令,紧挨着的,是象征吏部天官权柄、可掌天下文官铨选的尚书铜印,以及代表着骠骑大将军开府之权、能调遣数万雄兵的虎符。三样重器在摇曳的烛火下,寒光幽冷,无声地宣示着即将倾覆朝野的权力更迭,直看的孙腾双目微涩,心头狂跳。
“咸阳郡公来得正好。”
高澄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满堂肃静下来:
“父王既有钧令,澄自当勉力担此重任。只是我初涉铨衡,遴选百官又非泛泛之事,唯恐识见浅薄,举措失当,届时还需仰仗公等元老宿臣,不吝赐教才是。”
堂下立时响起一片惶恐的谦辞与恭维之声。孙腾表面随众附和,心中却是雪亮……世子这寥寥数语,哪里是求教啊?分明是昭告!他要借这吏部之权与骠骑之威,是要彻底打破洛阳旧局,重新洗牌这大魏朝堂!
一股寒意猛地窜上孙腾脊背,紧接着,一股灼热的、难以抑制的兴奋便席卷了他全身。高王当真要行鼎革之事,若真能成此大业,那从龙劝进之功……
孙腾心念电转,眼中精光一闪——这等泼天富贵,万世功名,他可得当仁不让,可不能白白让他人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