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代表的,正是洛阳城里那群从云端跌落的龙孙贵胄——那些在接踵而至的高氏铁腕倾轧下仓皇失势的元氏宗亲,或是对高氏所行“新政”切齿腐心者。
他们深恨高氏所谓的“整肃吏治”、“削夺冗余”,在他们眼中,那分明是“苛待宗室”、“罔顾贵胄体面”,是将堂堂帝胄与寒门卑吏一例操持的奇耻大辱!
元魏这株巍巍擎天古木,已被人一斧一斧的伐断,冠盖正将倾颓。他们这些依附其上的猢狲,若不甘心随之化为朽尘,除了铤而走险、行那撼树之举,又能如何?
紧随其后的是中书侍郎李庶。
此人年齿稍轻,约莫四十上下,身形清癯,下颌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一袭半旧的青锦袍洗得微微泛白,倒是衬得他面色颇为肃穆。
李庶出身河南顿丘李氏,累世清流,诗礼传家,本是北方士林仰望的高门子弟。
他胸中郁结的,是近年来高氏明里暗里对传统经学世家的轻视与倾轧——眼见河北流民、边军武夫之流,只因爪牙之利或些许“微功”,便骤得拔擢,一个个都要凌驾于世代簪缨、学究天人之门。
凭什么?那些寒门贱民,凭什么和他们相提并论!?
虽然高欢通过联姻荥阳郑氏等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拉拢了部分高门大姓,但人心嘛,毕竟是高了还想高的……
在他代表的某些北方士族看来,高欢的新政打破了千百年门阀运转的规矩,触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
李庶的步伐比元弼更稳,目光扫过空旷森严的大殿和御座上形容枯槁的皇帝时,锐利中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权衡。
两人趋步至御前,躬身行礼:
“臣元弼(李庶),叩见陛下!”
殿门早已被王德重新掩上,偌大的殿阁深处,只剩下眼前这三人和周遭摇曳的光影。
“起来……”
元朗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又被强行唤醒的神经质的亢奋:
“不必再说什么虚礼废话了。朕召你们来,你们想必也猜到了所为何事!”
元弼和李庶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又迅速垂下眼帘。
元弼喉头滚动了一下,躬身道:
“陛下,可是因高王……高欢克复长安之事忧心?此乃国家幸事,陛下何故……”
“何故忧心?!”
元朗突然尖声打断,双手猛地拍在御案上,震得上面堆积的空折子和狼毫笔砚哐当作响:
“幸事?!那是他高欢的幸事!是无视我元魏宗室、践踏朕这煌煌天子的幸事!是他要篡位的踏脚石!”
李庶深吸一口气:
“陛下请息雷霆之怒。高欢拥兵自重,功高震主,跋扈不臣之迹确乎昭彰。然其新克长安,士气正盛,其子高澄和不少爪牙留守帝都附近,军政大权在手,爪牙密布……此时实非轻动之时啊!”
“轻动?”
元朗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不动,便是坐以待毙!
山真人今夜以国运占卜,言帝星蒙尘,罗?犯主!此非虚言!
那罗?是谁?便是他高欢!真人说其势已成渊岳,再不动手,等他挟席卷关中之威班师回朝,到时别说尔等的官帽,连朕的首级,怕都要悬于晋阳城头示众了!”
他面容阴晴不定:
“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处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