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这才拆开家书,烛光下,他眉宇间的稚气渐渐褪去,眼神愈发锐利。
读到某处时,他突然轻笑一声:
“父王与苏师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哦?”苏绰端坐于棋盘对侧,闻言,捻棋的手悬在半空,眉峰微扬,却不追问,只将手中的茶盏送至唇边,就着蒸腾的雾气浅啜一口,姿态沉静,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他已然猜到高澄所言信中指向何物。
高澄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焰慢慢吞噬纸页:
“父王说,在洛阳这潭死水里扑腾的,尽是些见利忘义、色厉内荏之辈。不过一群朽木枯骨,徒有谋大事的贼心,却无破釜沉舟的贼胆。他命我放手施为,雷霆荡涤!”
苏绰听着高王熟悉的语气,不禁莞尔:
“看来世子心中,对此番‘荡涤’,早已成竹在胸了?”
高澄哈哈一笑:
“我已令崔季舒暗中收集各家罪证,只待时机成熟……”
“不。”苏绰突然打断他,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不是暗中。”
高澄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苏师的意思是……”
“要让崔季舒明火执仗,张扬跋扈一些,越跋扈越好!”
苏绰从棋罐中拈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中央,正好切断黑子的一条大龙:
“敲山震虎,打草惊蛇。他们慌了,才会露出破绽。”
…………
紫宸殿。
殿门开合的瞬间,凛冽的寒风灌入,烛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元朗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那风直透骨髓,刮走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他用力裹紧身上象征至尊的锦绣袍服,冰冷的丝线硌着手心,竟带不来丝毫暖意。
眼前跳跃的烛光恍惚间重叠交错,幻化成晋阳铁骑踏破长安城门的冲天烟尘,幻化成高欢那张带有威棱的锐利面孔,甚至……甚至幻化成自己首级坠地、滚落尘埃的血腥场景!
“不!朕是天子!天命在魏!”
元朗猛地低吼一声,他不再是那个瑟缩在御座上的傀儡了!
当御座上的帝王听到那来自长安的捷报,看到洛阳城内山呼海啸的“高王万胜”时,支撑他作为“元魏天子”的最后一丝幻影彻底碎裂了。
屈辱、恐惧,以及对那九五至尊宝座病态的占有欲,在体内猛烈发酵,最终酿成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和暴戾。
“高欢……贺六浑……你要夺朕的江山?朕先要你子孙断绝!”
就在此时,侧殿的厚重帷幕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丝缝隙,王德细若蚊蚋的声音飘了进来:
“陛下……元右卫将军、李中书求见。”
“宣!”
元朗霍然坐直,死死盯住帷幕入口。刚才那片刻的疯狂宣泄似乎耗尽了气力,此刻的他面色灰败,唯独那双眼睛,依然如同两点鬼火,在明暗不定的烛光下幽幽燃烧。
先进来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身着紫袍玉带,正是宗室“重臣”元弼。
他面皮松弛,眼袋浮肿,步履行来沉重迟滞,是膏粱锦绣消磨去精悍骨气后留下的沉疴。
昔日眉宇间那份世故圆滑的活泛气,也已被磨蚀殆尽,此刻那张富态犹存的脸上,唯剩下与御座上那位至尊如出一辙的惊悸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