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寒风渐止,长安城上空久违地露出一线晴光。
朱雀大街上,积雪被踩出无数杂乱的脚印,百姓们挤在道路两侧,踮着脚尖张望。
高欢缓步前行,身后是整齐列阵的晋阳铁骑,甲胄森然,却无一人放肆纵马。
“看看!这就是晋阳的王师!”
有人低声惊呼。
高欢目光扫过街道两侧,那些面黄肌瘦的脸庞上,一双双眼睛里藏着畏惧、试探,还有一丝微弱的希冀。
他忽然停下脚步,伸手从韩轨手中接过一卷竹简,缓缓展开。
“诸位父老且看!”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震得人心头一颤:
“当年汉高祖持此简入咸阳,今日我高欢亦持此简入长安!”
说着猛地将简册高举过顶:
“自今日始,我也与关中父老重立约法三章
其一、杀人者死——无论贵贱!
其二、伤人者抵罪!
其三、”
高欢突然跃上馔货台,将简册重重拍在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被震得散落一地,露出里面墨迹未干的强占田契:
“劫掠者重罚——十倍偿还!”
高欢话音刚落,晋阳军士抬来二十多口包铁大箱。
箱盖掀开的瞬间,满街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箱中竟全是元氏这些年强取豪夺的地契房契!
高欢随手抓起把文契:
“明日辰时,凡是我军入城之前被元氏所占之田地房产,诸位可凭户籍领回。”
话音未落,周围已是一片哗然。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农猛地抬头,浑浊的双眼瞪得滚圆,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王师……王师这是在替我们做主哇!”
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整条街的百姓如浪潮般跪伏下去,哭声、喊声、叩首声交织成一片。
“高王万岁!”
“苍天开眼啊!”
“早就听说高王仁义!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抱着怀里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孩子蜡黄的小脸上。
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刚刚领到的麸饼,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孩子嘴里,一半高高举起,朝着城楼方向挥舞。
高欢目光微动,缓缓走向人群。
韩轨连忙跟上,低声道:
“王上,民心可用啊!”
高欢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那些人。
突然之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磅礴的共鸣感在他胸臆间激荡开来。
原来,“行仁义”这几个字,其分量之重,其回响之深,是远远超乎他过往所有的运筹帷幄与疆场征伐的。
这并非仅仅是一种道德上的满足,更是一种触及灵魂深处的、无比丰盈的成就:
它源自于亲眼目睹绝望被自己带来的希望驱散,源自于亲手将生机注入干涸的土地,源自于听见那发自肺腑的“王上仁德”的呼喊在寒风中汇聚成暖流。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为脚下这片土地和其上挣扎求存的万千黎庶真正做些什么,或者说,所言所行真真切切是为了百姓,其意义之深远、其带来的心灵震颤与满足,竟比开疆拓土、攫取权力的瞬间,更加宏大,更加恒久,也更加……令人沉醉。
这,或许才是真正能铭刻于青史,回荡在万民心中的不朽功业。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高欢在心中默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在目睹六镇烽火燎原、白骨蔽野的惨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