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司徒。”
高欢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本王记得分明说过,若你诚心归顺,当布衣徒步来见。如今你这身锦绣官袍,金线麒麟补子晃得人眼晕,是觉得本王说话不作数么?”
元欣两股战战,镶金玉带噗通掉进雪堆。
高欢看都不看那价值连城的玉带,反而弯腰捡起个哭闹女童掉落的麦饼,吹了吹重新塞回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里。
“王、王上明鉴!”
元欣额头抵着冰凉的雪地,声音带着哭腔:
“下官……下官是想着要面见尊颜,这才特意穿戴华服以示恭敬……”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扯下衣帽:
“下官这便更衣!这便更衣!”
说着竟当众撕扯起身上锦缎,动作狼狈,活似个被捉奸在床的老纨绔。
高欢望着远处街道慢慢簇拥而来的人群,慢条斯理道:
“元司徒大人这是作甚?本王听说以前你在长安,可是连王罴这样的猛将都敢呼来喝去的。”
元欣动作猛然僵住,脸上血色褪尽。他不由自主想起昨日王罴闯府时那择人而噬的眼神,又看看眼前这个温言细语的高欢,竟不知哪个更令人胆寒。
“下官……下官……”
他喉结滚动,突然重重叩首:
“求王上给条活路!元氏库藏三十七处,田契地册都在老奴怀里揣着!还有……还有赵贵逃跑时没带走的江南珍宝……老奴都一清二楚哇!”
高欢终于扭头看向他,目光却骤然冷了几分:
“元司徒以为,本王是来长安打秋风的?”
“不不不!”
元欣吓得连连摆手:
“老奴的意思是……是……”
他急中生智,突然扯着嗓子喊:
“老奴愿为马夫!给王上执鞭坠镫!”
周围传来压抑的嗤笑,这个曾经在长安朝堂上趾高气扬的司徒大人,此刻正撅着屁股趴在雪地里,华贵的衣服沾满泥浆,看起来十分滑稽。
高欢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他漫不经心地用马鞭轻敲掌心,话锋一转:
“元宝炬在哪儿?”
元欣一愣,冻得发青的脸颊不自觉地抽搐:
“陛下……陛下……”见高欢剑眉微挑,他慌忙改口:
“伪帝已然西逃!”他自以为有些急智,继续道:
“赵贵那厮回长安后,说是有吐谷浑前车之鉴,长安已然不安全,就第一时间把伪帝塞进马车,送去寇洛处了。”
他想象中的高欢闻言大怒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后者反倒是轻笑一声,像是根本不曾在意元宝炬的动向。
见状,元欣不由松了口气,又连忙补充:
“不过王上也不必担心!陛……那伪帝素来是个识实务的!早在宇文黑獭被擒的时候,他就想要明诏各地……不不!”
元欣脸色通红,谄笑道:
“他就想要行文王上,自废伪帝僭号,奉晋阳为正朔了。”
高欢悠悠开口:
“赵贵倒是个熟读史书的,还懂得为孤省心呐!”
方才不声不响跟上来的韩轨前倾身子,闻言满脸困惑:
“王上,那伪帝……”
“天命天命,难道单单是元氏之命么。”
高欢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忽然俯身,用马鞭抬起元欣冷汗涔涔的下巴:
“你说是不是啊?元司徒。”
元欣浑身剧颤,一时之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高欢却已不再理会他,转向韩轨道:
“将此人送回晋阳交由阿惠,阿惠明白该如何处置……咱入城赈民吧。”
…………
“麦饼!热乎的麦饼!”
浑厚的吆喝声穿透凛冽的寒风,在长安城残破的街巷间激荡回响。几十口丈余宽的大铁锅在城门处次第支起,锅底柴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将积雪映成橘红色。
伙夫们粗壮的手臂掀起蒸笼的刹那,白茫茫的蒸汽如云海翻腾,露出底下摞成小山的金黄饼子——那小面特有的醇香混着新磨豆粉的甜味,顺着刺骨的寒风飘进每一条饥肠辘辘的巷弄。
最先冲出来的是个跛脚老翁。
他左脚草鞋早已磨穿,裸露的脚趾冻得青紫,在雪地里拖出歪斜的痕迹。破麻衣下支棱着嶙峋的肩胛骨,老人在距离高欢五步远时突然僵住,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蒸笼腾起的热气,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
高欢见状,直从蒸笼里拣出三个最厚实的麦饼。新烙的饼子在他掌心冒着热气,金黄的表面还沾着几粒未碾碎的麦麸。他大步上前,玄色战袍的下摆扫过积雪,在老人面前蹲下身来。
“老丈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