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吗!大争之世,大乱之世!那些泥腿子的命,那些无用之人的命,有那么重要么?
可此刻,看着那些自愿前来劳作的百姓脸上质朴的笑容,他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这些年在关中,他何曾想过要这般收买人心?铁血手腕、雷霆手段,不才是乱世立足的根本吗?
宇文泰闭上眼睛。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高欢能在短短数年间收服河南河北人心,为什么那些曾经效忠尔朱氏的将领会如此死心塌地地追随这个怀朔镇的小卒。
也终于明白了他究竟败在哪儿!
唯仁唯德,能服于人。
这是汉人的话,也是汉家仁主的行为准则。
他以前嗤之以鼻,总觉得这些酸腐之言不过是弱者自我安慰的呓语
自中原三分归晋之后,“胡人”,不!自己这样的人谁不把汉人的仁义道德当作笑话?
若真有什么“仁德能服人”的天道,那魏蜀吴鼎立之时,为何最终却是最无德行的司马家一统天下?
司马炎篡魏自立,司马衷痴愚如猪,司马伦弑君篡位……
他们大晋那些个皇帝仁吗?德吗?
若真的要说司马家的皇帝仁德,宇文泰觉得那汉人丢了中原、丢了江北就是纯属活该!
至于后来天行有常,神器更易。
他们这些“五胡”在中原大地上你来我往,杀得血流成河。
石氏吃两脚羊,慕容氏筑京观,赫连勃勃用人头砌城……见得多了,他们这些草原儿郎愈发坚信:刀剑才是硬道理,仁义不过是弱者的矫饰。
就像他宇文泰自己,不也是靠着铁血手腕才在关陇站稳脚跟的吗?
不过五胡里面倒是真出了个异类——前秦天王苻坚。
这厮明明是个氐人,却偏生一副汉家仁君的做派。
他与汉人王景略君臣相得,一个运筹帷幄,一个虚怀纳谏,竟真在胡尘蔽日的北国生生开辟出一片王道乐土。
凉、代、燕、西域诸国一个一个被其攻灭,凉国的张天锡、代国的拓跋什翼犍、燕国的慕容暐,这些亡国之君非但保住了性命,还被苻坚奉为上宾。
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当慕容垂叛逃时,苻坚竟能容其家眷安然离去。这般胸襟,莫说胡人,便是三代以降的汉家明君也罕有其匹!
苻坚可当的起一句大仁大义罢?!
可结果呢?淝水之战一败涂地,那些受他恩惠的“义士”们,转眼就露出了豺狼本色。
慕容垂重建燕国,姚苌更是弑君篡位——仁义?
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仁义不过是强者闲暇时的装饰,弱者绝望时的幻想罢了!
更何况,别的不说,眼前这大魏的根基,那本就是参合陂的尸山血海筑就的啊。
当年拓跋珪将数万燕军直接活埋的时候,可曾想过“仁德”二字?那些在寒夜里哀嚎的燕卒,他们的冤魂至今还在参合陂游荡呢!
仁义?呵!
可今日看着高欢安抚玉璧百姓的模样,看着那些饥民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他突然懂了——贺六浑这厮,分明是把仁德也当成了杀人的刀!
而且比真刀真枪更锋利,更致命。这哪里是什么迂腐的汉家古训,分明是杀人诛心啊!
而他宇文泰,不正是败在这自己从前最嗤之以鼻的仁义二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