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徐阶缓过神来,认为皇上只点自己名字,说明知晓自己上回的无奈,事情仍有挽回余地,毕竟裕王是皇上独苗,皇上此举更多是敲打。
他建议裕王不必过于惶遽,可亲自去会同馆见朝鲜使臣,温言慰藉,传达皇上爱护藩国之意,关心朝鲜国情。
裕王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徐阶便提议借《会典》编修中李氏朝鲜祖上郡望不清之事为由前往。
三人听后纷纷点头,面露欣喜。
两钤山房内,气氛凝重。
老严嵩一边品着茶,一边莫名地嗤笑。
他对眼下的局势,心知肚明。
当初,让吴鹏举荐谭纶,便是算准裕王身为儒家之君,多半会同意保护自己,毕竟自己手底下的势力盘根错节。
他也清楚,裕王可能会怀疑杨帆的身份,担忧王位未必稳当,毕竟裕王的父亲,本就是藩王即位。
因此,他不担心裕王不同意,只忧虑嘉靖的态度。
嘉靖对严嵩早已不满,上次献诗更是当朝诛心,还将他踢出“仙班”。
严嵩深知,此时不能抱有幻想,嘉靖定然极度痛恨自己。
他只希望能瞒住嘉靖一阵子,或是嘉靖暂时因父子关系难以有所行动,这样局势便能翻篇,这场空前危机也能暂时化解。
这几天,手下们都颇为高兴,严嵩却始终提心吊胆。
以他对嘉靖的了解,那份让徐阶、李春芳会同裕王,筹一妥善之策的明诏,绝非寻常。
这意味着,嘉靖已怒不可遏,甚至不顾父子之情,借诏书说反话,来试探自己的儿子。
在他看来,皇上能试探亲生儿子,手段可谓狠辣。
好在裕王未必明白其中关窍。
徐阶等人也多半不会跟裕王说透,这样裕王就仍是“新严党”的领头人,与杨帆隐隐对峙。
此时皇上更难抉择,故而一直沉默,这种形势对严嵩颇为有利。
他便让手下迅速活动,尽快串联藩王、勋臣、锦衣卫、内监,届时即便皇上想打压裕王,也会因牵连甚广而投鼠忌器,难以切割。
若能趁机离间皇上与杨帆,局势便会彻底反转。
毕竟皇上已时日无多,日后便是裕王的天下,也就是他严家的天下。
这种捆绑之术,自战国时代便有,如“田氏代齐”“党锢之祸”“牛李朋党”等。
皆是通过捆绑皇族、勋臣,让皇家难以彻底打击,即便动手也无法根除。
然而,郭朴昨日前来,提及礼部门生报信,朝鲜国送来请明朝出兵的国书,严嵩的担忧加剧。
他明白,无事时嘉靖没有抓手,一旦有事,嘉靖便可能隔山打牛,以势压人。
自己好不容易培植的元气可能再度受挫。
更让他忧心的是,嘉靖那份“筹一妥善之策”的诏书,会不会是故意露出破绽,实则“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若真是如此,他便会陷入极大被动,甚至这段时间的私下活动,可能早已被嘉靖派锦衣卫监视。
与嘉靖共事二十年,斗了二十年,严嵩虽自诩旗鼓相当,却也对其手段心有余悸。
这时,他听到儿子严世藩聒噪,说朝鲜国书里的“戡乱”就是要拿尹元衡开刀,所谓剿倭全是把戏。
赵文华也附和,认为徐阶这老滑头多半不会应承,毕竟同意出兵就等于卷入藩国内政,影响大局,即便徐阶同意,也要找御史参劾。
众人纷纷表示不能让内阁同意,认为这是杨帆串通朝鲜,逼内阁为出兵背书,还质疑朝鲜“士民困极辱极”的说法。
觉得他们分明有海商之利,并非民不聊生,一时间乱作一团。
严世藩还让罗龙文叫吴鹏找人给裕王提点一下,若真出兵,他们颜面尽失。
罗龙文笑而不答,偷偷看了看严嵩。
严嵩看在眼里,暗自嗤笑,心想若自己年轻十岁,定会换掉这些手下,但如今风烛残年,折腾不动了,只能随他们去。
不过,他还是咳嗽几声,待众人安静后说道。
“不必着急,此事轮不到我们急,毕竟我们不是内阁当家人。”
他沉吟片刻又提醒。
“一切要看皇上的意思,皇上沉寂许久,也该有动静了。”
他斥责手下们不好好干正事,整天聚在一起聒噪。
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若皇上真是引蛇出洞,这次定会抓住机会雷霆一击,让裕王吃些苦头,从而与自己切割,那危险就真的临近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慌乱,凭着多年本能问道。
“裕王府的太监冯保,多久没见了?”
严世藩起初奇怪父亲为何此时问这个,转念一想,脱口道。
“若皇上亲自点头同意国书,裕王岂不是会恨我们?”
严嵩叹了口气,觉得这个儿子脑子虽好,却被酒色荒废了。
他越想越不对劲,又道。
“之前让你们查杨帆的身世,你们不当回事,如今也不用查了。你们去跟冯保说,就说已查清楚杨帆是藩王世子,自幼出家,具体是谁的儿子,还在查。“
众人经父子俩提醒,很快醒悟,若皇上同意出兵朝鲜“戡乱”,便是明着敲打裕王,裕王惶恐之下定会怨恨他们。
而严阁老说杨帆是藩王世子,就是告诉裕王,皇上真有可能换人,裕王的唯一选择只有依靠他们。
在场的人都亲眼所见,杨帆强横霸道,扶持织田信长,驱逐索扎,修改琉球内政,扶持亲明大臣。
如今大友宗麟、毛龙喧已死,轮到尹元衡,接下来很可能就是严家。
众人还在思索时,门子匆匆跑进来,说郭朴让门生报知,皇上赏赐朝鲜国永乐雅乐一套。
又赐使臣进宫面圣,裕王也亲自去会同馆慰藉使臣,说是要商议修改《会典》中关于朝鲜李氏起源的内容。
众人闻言皆惊,严嵩虽早有预感,仍觉如遭迎头一击。
深知皇上手段厉害,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裕王定会因此极度惊恐,怨恨自己。
他长长叹了口气,让严世藩亲自去见冯保。
众人见严嵩如此镇定,顿感安心,觉得老严嵩总能料敌在先,即便有挫折也无大碍。
严世藩怔了一下,脸色骤变,猛地扭头出门,亲自去办事了。
这日,玉熙宫内,吕芳一边擦拭着罄子、玉缶等法器,一边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