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躺在狭窄的船舱里,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低矮的舱顶。
每一次船身的晃动都让他的思绪更加清醒。
“大人,您还没睡?”
随行的侍卫在舱门外低声询问。
“睡不着。”
朱翊钧坐起身来,推开舱门走到甲板上。
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咸腥的气息。
远处,金山卫的灯火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侍卫递上一件外袍。
“夜露寒重,大人保重身体。”
朱翊钧披上外衣,目光投向漆黑的海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船舷,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这些日子看到的景象——
沿海那些新兴的小作坊,工人们日夜不停地赶制丝绸、瓷器。
港口边,私商们鬼鬼祟祟地交易;更远处,历港的炮台森然矗立,控制着整片海域的贸易。
“大人可是在忧心贸易之事?”
吕坤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两杯热茶。
朱翊钧接过茶杯,热气在夜风中迅速消散。
“吕卿知我。
这贸易之事,如鲠在喉啊。”
吕坤啜了一口茶。
“历港模式确实弊端丛生。强买强卖,暴力垄断,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问题在于,我们明知其害,却难以一刀切断。”
朱翊钧的手指在茶杯上收紧。
“每次集市带来的白银,足够养活半个江南的织户。若贸然禁止,百姓生计何以为继?”
海浪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声响。
朱翊钧突然转身,眼中带着锐光。
“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建立进出口区。”
吕坤眉头一挑。
“大人的意思是?”
“将所有贸易纳入朝廷监管,在指定区域进行。”
朱翊钧语速加快,仿佛思路越来越清晰。
“散户买卖价格以织造局大宗价格为基准,允许适当浮动,但绝不允许历港那种强买强卖的行为。”
吕坤沉思片刻。
“这确实比现在的混乱局面要好。但历港背后的势力不会轻易放手。”
“所以要依靠法律。”
朱翊钧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用律法规范贸易,总比让少数人用枪炮控制市场要稳定得多。”
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
朱翊钧仰头望着,忽然叹了口气。
“吕卿,你可知道历港模式最可怕的是什么?”
吕坤摇头。
“它正在蚕食国家的根基。”
朱翊钧指向远处的海岸线。
“九州的几个藩、琉球、冲绳,还有朝鲜南部,已经被它吞噬。我们的沿海卫区,也在逐渐沦为无主之地。”
吕坤面色凝重。
“大人所言极是。
这种贸易体系复杂而隐蔽,一旦陷入,就难以自拔。”
“日本和朝鲜后来选择闭关锁国,不是没有原因的。”
朱翊钧苦笑。
“它们无力应对,无法主导自己的产业,只能退回小农时代以求自保。”
“但我们大明...”
吕坤欲言又止。
“我们无法像它们那样简单闭关。”
朱翊钧接过话头。
“体量太大,牵扯太广。
一旦变法失误,连退回小农时代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陷入沉默。渔船继续在夜色中前行,距离金山卫越来越近。
吕坤突然压低声音。
“大人,历港的贸易模式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相容的。只要还是一个国家,就无法接受这种模式。”
朱翊钧目光一凝。
“你的意思是?”
“要根治这个问题,恐怕需要各国通力合作。”
吕坤谨慎地说。
朱翊钧缓缓点头,又摇头。
“道理不错。但日本和朝鲜的实力远不如我们,它们可能已经被倭寇控制,无力摆脱这种贸易体系的束缚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
吕坤疑惑地问。
朱翊钧望向远方,声音坚定。
“只有我们大明先摸索出一条新路,其他国家才可能跟进。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吕坤眼中闪过恍然之色。
“大人是想...我们自己建立一个类似的贸易体系?”
“但要由朝廷主导,依法而行。”
朱翊钧强调道。
“掌握主动权,才能避免被它反噬。”
渔船靠岸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朱翊钧和吕坤匆匆洗漱后,立即前往台州卫抗倭大营。
军营中,士兵们正在晨练。长枪如林,喊杀声震天。
朱翊钧作为钦差兼文渊阁大学士,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接待。
“胡大人呢?”
朱翊钧环顾四周,没看到主帅胡宗宪的身影。
戚继光上前行礼。
“回大人,胡帅身体不适,在帐中休息。”
朱翊钧微微皱眉。
“带我去见他。”
胡宗宪的营帐内,这位抗倭名将正对着地图发呆,脸色确实不太好。见朱翊钧进来,他勉强起身行礼。
“胡帅不必多礼。”
朱翊钧扶住他。
“战事如何?”
胡宗宪苦笑。
“托大人的福,军饷充足,将士用命。倭寇已被围困在台州湾一带,歼灭只是时间问题。”
朱翊钧注意到胡宗宪眼中的忧虑。
“胡帅似乎还有顾虑?”
胡宗宪摇头。
“可能是下官多虑了。总觉得倭寇这次败得太容易...”
朱翊钧心头一紧,这与他的预感不谋而合。
离开胡宗宪的营帐后,戚继光带着朱翊钧和吕坤巡视军营。
士兵们士气高昂,装备精良,尤其是那些特制的长枪,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火器配备如何?”
朱翊钧问道。
戚继光回答。
“因军饷充足,新增了三十门佛郎机炮,火铳也补充了五百支。不过相比冷兵器,数量还是有限。”
朱翊钧点头,继续视察。军营布置得井井有条,防御工事坚固。从表面看,歼灭被围倭寇确实十拿九稳。
但当他走到高处,俯瞰整个战场布局时,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戚将军。”
朱翊钧突然问道。
“从去年开始,倭寇数量可有变化?变法后又少了多少?”
戚继光略作思考。
“回大人,去年此时,沿海倭寇约有五万之众。变法后,小股倭寇纷纷解散,现在剩下的不足两万。”
“那此刻被围的倭寇中,浪人、高丽人和海盗各占多少?”
朱翊钧追问。
戚继光自信地回答。
“这些都是死硬分子,在沿海掳掠至少十年以上。九州人约两千,高丽人一两千,海盗和山贼最多,都是纵横十余年的悍匪。”
朱翊钧眼睛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