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诸国使团齐聚京师问罪,看那朱翊钧如何自处!他那织造局的丝绸茶叶,怕是要烂在仓库里了!”
密室内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唯有严嵩依旧面色沉静。
他轻咳一声,众人立刻噤声。
“胡宗宪那边...”
严嵩缓缓道。
“不能再拖了。”
张经面露难色。
“胡大人毕竟是抗倭功臣,若贸然动手...”
“功臣?”
严世蕃冷笑。
“他现在整日与朱翊钧密会,谁知道在谋划什么?父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严嵩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老夫会再给他一次机会。若他执迷不悟...”
老眼中寒光一闪。
“东海倭寇猖獗,死个把官员,再正常不过。”
众人心头一凛,明白这是要借刀杀人。鄢懋卿最先反应过来,谄笑道。
“阁老深谋远虑。下官这就去安排海盗之事,保证三日之内,必有商船遇袭的消息传来!”
严嵩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记住,朱翊钧要变的不仅是税法,更是圣人之制。若圣人之制垮了,便是亡天下。我等身为士大夫,守土有责。”
“谨遵阁老教诲!”
众人齐声应和。
待其他人退下,严世蕃凑到父亲身边。
“父亲,您真要对胡宗宪...”
严嵩抬手打断儿子的话,从案头取出一幅字展开,正是胡宗宪当年赠他的”忠孝节义”四字。
“为父与他,终究是道不同。”
严嵩轻抚字卷,声音低沉。
“大明朝不能乱,圣人之道不可违。为此...老夫不惜一切代价。”
字卷被重新卷起,严嵩的手稳如磐石。
与此同时,金山卫北面的海岸线上,朱翊钧正与吕坤在渔民向导带领下,观察远处的倭寇水寨。
“大人请看。
“老渔民王老汉指着海面上星星点点的黑影。
“那些礁石后面,全是倭寇的临时营寨。涨潮时他们划小船出来,退潮就躲进去,官军根本拿他们没办法。”
朱翊钧眯起眼睛,海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
远处礁石间,隐约可见竹木搭建的简陋棚屋,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水师呢?为何不派战船清剿?”
朱翊钧问道。
吕坤苦笑。
“嘉靖爷的禁海令后,水师战船十不存一。现存的多是些老旧的福船,追不上倭寇的快艇。”
王老汉啐了一口。
“什么倭寇!十有八九都是沿海的泼皮无赖,挂着倭寇的名头打家劫舍罢了。真正东洋来的,反倒没几个。”
朱翊钧心头一震。
“此话当真?”
“老汉在这海边活了六十年,还能看走眼?”
王老汉指着远处的渔村。
“您看那些青砖大瓦房,都是走私贩子的家。
他们白天是良民,晚上就变成倭寇,连衣裳都不用换!”
吕坤低声道。
“大人,我之前调查发现,不少走私团伙背后都有地方豪强支持...”
“何止豪强!”
王老汉突然压低声音。
“老汉亲眼见过,有官船半夜给他们运货哩!”
朱翊钧与吕坤交换了一个眼神。年轻皇帝的拳头不知不觉已经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老伯,若朝廷重开水师,招募你们这样的渔民入伍,可有人愿意?”
朱翊钧突然问道。
王老汉眼睛一亮。
“那敢情好!咱们渔家儿郎哪个不是浪里白条?只要朝廷给口饭吃,谁不愿意打那些天杀的倭寇?”
朱翊钧站在礁石上,望着远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眉头紧锁。
那些不是渔火,而是倭寇的船队,嚣张得连夜间都敢明目张胆地在近海游弋。
“大人,风大了,该回去了。”
吕坤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衣袍,低声劝道。
朱翊钧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示意他稍等。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破败的卫所城墙——
那曾经是抵御倭寇的第一道防线,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连个站岗的士兵都看不见。
“吕大人,你看到了吗?”
朱翊钧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这就是我们大明的江山,我的子民。”
吕坤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去,只见海边村落里,几个衣衫褴褛的渔民正抬着一筐鱼往村外走,而几个腰挎长刀的倭寇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不时用刀鞘拍打渔民的后背催促。
“我...看到了。”
吕坤喉头滚动,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朱翊钧突然转身,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
“俞大猷没有夸大其词,沿海卫所已经名存实亡!我原以为九边已经够糟了,没想到这里更甚!”
他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格外凌厉,吕坤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生怕被人听见。
幸好这片礁石区荒僻无人,只有几只海鸥在头顶盘旋。
“大人息怒,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吕坤压低声音道。
“我们回客栈再议。”
朱翊钧勉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
他最后看了一眼海上的倭寇船只,转身大步离开。
回程路上,两人沉默不语。经过一处村庄时,朱翊钧突然停下脚步。
村口几个孩童正在玩耍,他们唱着一首古怪的童谣。
“倭寇来,倭寇走,官府躲在后头抖。交钱粮,保平安,不交全村都杀完...”
朱翊钧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吕坤见状,连忙上前驱赶那些孩童。
“去去去,别在这里胡闹!”
孩童们一哄而散,但那刺耳的童谣却像刀子一样扎在朱翊钧心上。
“大人...”
吕坤欲言又止。
“不必说了。”
朱翊钧抬手打断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民心已失,非一日之寒。”
两人回到镇上简陋的客栈,朱翊钧立刻让吕坤关紧门窗。
“吕卿,把这几日所见所闻都记下来。”
朱翊钧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我要亲眼看看,这倭寇之祸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吕坤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一边记录一边道。
“大人,据我观察,沿海百姓已对官府彻底失望。倭寇用屠城威慑,用银钱利诱,百姓们为了活命,不得不配合他们走私。”
“不仅如此。”
朱翊钧冷笑一声。
“我还听说有些百姓主动将子女送到倭寇船上,这是何等的荒谬!”
吕坤的笔尖顿了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我听闻...倭寇会给这些人家银钱,比卖给人牙子还多。有些穷苦人家,实在是...”
“荒谬!”
朱翊钧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茶碗被震得叮当作响。
“大明子民,竟然要靠卖儿鬻女给倭寇才能活命?这是我的失职!”
吕坤连忙跪下。
“大人息怒!此乃前朝积弊,非大人之过。”
朱翊钧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靴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