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尽管“新学”已成燎原之势,为大明无数官员和儒生所追捧,但身为天子的朱允熥,却始终未曾金口玉言,公开为其正名。
朱允熥的意图,如春风拂柳,不着痕迹,然万木皆知其向。
看杨柳的摇摆,也看得出风向。
他的态度,实际上非常明显。
可看得出是一回事,皇帝不公开说,便代表着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新学虽是显学,然程朱理学盘踞儒林数百年,根深蒂固,亦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身为帝王,朱允熥要的是平衡,是“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而非亲自下场,随意掀起一场你死我活的党争。
要让
这方是权力之道。
而今,时机已然成熟。
借此次亲临曲阜祭孔之机,他要为这场持续了数年的道统之争,画上一个句号。
但朱允熥不能自己来画。
他需要有人,替他画上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个人,必须拥有无可争议的身份,足以让天下所有儒生都闭上嘴。
他的目光,落在了衍圣公孔讷的身上。
孔讷心中一凛,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天子的意图,忙躬身道:“陛下有命,臣自当遵从。”
他的脸上随即露出了万分为难的神色:“只是臣自惭形秽。”
“臣虽自幼苦读诗书,奈何天资愚钝,于文章一道,实在是水平有限。”
“这阐述新学奥义、为儒学正本清源的锦绣文章,非当世大儒不能为。”
“臣只恐笔力不逮,写出来徒增笑柄,反而有负陛下所托,误了这确立道统的千秋大计啊!”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
孔讷的文采确实平庸,此乃事实。
他能当上衍圣公,成为天下文官之首,靠的是圣人嫡系子孙的血脉。
真要论写文章的本事,真刀真枪的天下读书人较量,孔讷想考一个举人,怕是比登天还难。
不过,他拒绝这篇文章,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孔讷却不敢明言。
在天子面前站队表态是一回事,可亲自站上风口浪尖,为“新学”摇旗呐喊,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新学势大,可旧学门徒,依旧遍布朝野。
他孔家千年来的生存之道,便是在任何纷争中,都保持一种超然的姿态。
一旦他以“衍圣公”之名,公然为新学站台,便等于将自己彻底绑上了新学的战车,从此将身陷无穷无尽的攻讦与争辩之中。
“代圣立言”这四个字,从来就不是靠血脉,而是靠天下儒生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权力!
是仅次于皇权的“第二权力”!
要不然,也不会有程朱理学的兴盛。
朱子也不会被许多读书人奉为圣人之后的第一人。
没有让天下儒生信服的本事,即便是他孔家,虽为圣人嫡系后裔,也无法轻易夺得这样的“权力”。
至少,孔讷自认为自己就没有这样的本事。
“无妨。”
朱允熥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不容孔讷有半分推卸的余地:“文章好坏,皆是心意。”
“你只管将心中所思所想,尽数写来。”
“写完之后,交由朕亲自御览。”
他看着微微一呆的孔讷,慢悠悠地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届时,朕自会安排方孝孺等大儒,为你润色斧正。”
“你只需过目之后,署上你的大名,刊印发表即可。”
此言一出,孔讷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化为了泡影。
皇帝陛下,早已为他铺好了所有的路,也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润笔?这哪里是润笔,分明是代笔!
他孔讷,只需做一个盖上印章的傀儡便可。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再想推脱,也是万万不能了。
该站队的时候,必须站队。
这,才是孔家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
若再推脱,便是公然与天子为敌。
一瞬间,孔讷心中已有了决断。他不再犹豫,深深地叩首下去,声音里再无半分迟疑:
“臣领旨!”
朱允熥满意地笑了笑,略带一丝倦意地摆了摆手:“朕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尔等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孔讷与一众臣子,皆躬身鱼贯而出。
只是此刻的衍圣公,心中再无半分先前的轻松与荣耀,只余下无尽的沉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身后的孔家,都已被牢牢地绑在了这个年轻帝王的战车之上,再也无法回头了。
当然,这场争端里面,大权在握的皇帝陛下是必赢无疑的。
只不过,儒家正统之争,可能会持续数百年,乃至更长的时间。
后世的发展如何,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
行馆之内,待众人退下,朱允熥并未立刻歇息。
他只是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书房内,闭目养神。
御座之旁,高高堆叠的,是雪片般从金陵通过电报专线发来的简报与奏章。
红色封皮的,是军务处关于各地战事的最新情报。
蓝色的,是政务处关于沿海新港口建设的进度陈条。
而黑色的,则是探听司与情报局呈上的、来自大明以及世界各地的秘闻。
身为帝王,即便远在千里之外,整个帝国的脉搏,依旧在他的指尖下清晰地跳动。
朱允熥揉了揉眉心,只觉一股深深的疲惫涌上。
这是一个急速扩张、也因此长期处于战争状态的帝国。
老朱正亲率大军在西线拓土,西南边陲的征伐亦未停歇,大明的军队,正在进行平定乌斯藏的战争,并对西南诸地实施‘改土归流’。
更遑论那广阔无垠的海外,几乎每一天,都有勋贵们的探险船队,与未知的土著部落发生或大或小的冲突。
大多数时候,探险船队都能自行处理,但有时候,也需要大明海军介入,进行威慑与调停,甚至是直接参与战争。
想要成为世界文明的灯塔,便要承担起维持秩序的责任,这注定是一条伴随着铁与火的漫长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