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给予的,应当是一条清晰、安全、可依循的路径,而非一步走错,便粉身碎骨的悬崖。
“重要命案必破”,初衷是好的。
但必须承认,人力有时而穷。
强行要求所有案件必须侦破,本身便违背了“事有难易,人有穷尽”的客观之理。
在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下,为了免于责罚,地方官吏除了制造冤案,别无他法。
正确的做法,应当是建立一个分级响应机制。
地方无法侦破的案件,便由上级官府衙门调集更多资源介入,而不是一味地逼迫和惩罚。
对于地方官府衙门,可以有一个破案率高低的考核,作为衡量政绩的重要依据。
但同时要求,破案必须在合法合规的情况下。
否则,其引发的后果,比没有破案更糟糕。
事实上,一个地方可能维持很高的破案率,比如说大于百分之九十,或者更高。
但不可能所有案件都百分之百侦破。
能侦破绝大部分,已经足以震慑不法之徒了。
此外,大明律严苛,于“惩”之一道,可谓极致。
然则,“防”永远重于“惩”。
与其在决堤之后费万钧之力去堵塞,远不如在堤坝出现第一道裂缝时便及时修补。
对官员的惩处亦是同理。
若小错与大罪一概而论,皆施以重典,那官员一旦犯下小错,便会因为恐惧而拼命掩盖。
其后果,便是如滚雪球一般,将小错捂成大案,最终无可挽回。
这就好比将盗窃一两银子也判为死罪,那盗贼为了不被发现,必然会选择杀人灭口,因为“偷”与“杀”的罪责已无分别。
大明律法重惩犯错的官员,亦是犯了同样的错误。
想到此处,朱允熥沉声下令:
“传朕旨意:”
“其一,着政务处召集大理寺、都察院官员,即刻审议修订律法中有关官员失察、渎职的条款,必须做到权责分明,量刑得当,小过警戒,大罪严惩,杜绝一概而论!”
“其二,着刑部即刻拟定《捕快查案条例》与《刑事审讯章程》,从抓捕、审讯、取证到判决,每一个环节都要有明确、具体的条令规范,让各级捕快有法可依,有章可循,杜绝刑讯逼供与主观臆断!”
“其三、着法部制定《案件审理规定》,让各省法司,各府法科,各县法房,严格按规定审案判案,而不是草率乱判。”
“朕要让这天下的案子,都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很快,一道道雷霆圣谕通过电报专线自山东发往金陵,再经由政务处晓谕天下。
继河南官场大整顿之后,山东司法体系又有大批官吏落马。
这般霹雳手段,令天下官场皆为之震动。
谁都看得出来,一场由陛下亲自推动,旨在澄清吏治、肃正朝纲的风暴,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单县盘桓数日,处置完首尾后,朱允熥的天子车驾继续东行,前往孔圣故里,曲阜。
圣人的这面大旗对眼下大明的统治,无论是对内的道德教育,还是对外的舆论与宣传,都是非常有用的,他还想继续扛起来。
……
就在天子车驾向东,往圣人故里而去的同时,另一支同样风尘仆仆的队伍,正自西而来,历经数月跋涉,终于也踏入了山东的境地。
这支队伍,正是从西域远道而来,载着古丽扎巴与笛娜渃娅二美的车队。
这一路上,护送的将领们时刻通过电报问询着皇帝的行踪,数次调整路线,这才勉强追上了御驾的步伐。
踏入山东地界后,为首的将领才算长舒了一口气。
倒不是担忧安全。
在大明腹地,想来无人敢惊扰这支进献给皇帝的“贡礼”车队。
只是,赶在天子回京之前,将这两位西域明珠安然无恙地送到御前,始终是一项沉甸甸的使命。
更何况,古丽扎巴与笛娜渃娅毕竟是金枝玉叶,初次远离故土,面对中原迥异的水土气候,多少有些不适。
长途车马劳顿,竟让两位姑娘同时病倒,不得不中途休整数日,方才重新上路。
所幸,天子自入河南后便放缓了行程,这才给了他们追赶的机会。
进入华北平原,沿途景致又西北的大明截然不同。
这里是中原腹心,沃野千里,城池雄伟,道路开阔,繁华气象更甚之前经过的诸多地方。
病愈之后,两位姑娘的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
她们并坐于宽敞的马车中,一面欣赏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园风光,一面用故乡的语言说着私房话。
“姐姐,你说那位大明皇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年岁稍小的笛娜渃娅倚着软枕,眼中既有好奇,也有一丝怯意。
这个问题,她这一路,已经问了无数遍。
古丽扎巴为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轻笑道:“不管他是何模样,如今你我,都已是他的女人了。”
“只盼大明皇帝,是个值得托付的英雄。”
话虽如此,她那紧紧交握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在这支队伍中,还有一道身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那便是朱橚。
如今的他,正以西域王庭特聘“神医”的身份,四处活动。
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接待车队的各级官吏,听闻这位“曹神医”的来头,无不肃然起敬。
更有不少人,或是为自己,或是为家中亲眷,前来求医问药。
朱橚的医术本就精湛,只凭望闻问切,便能将病理根源剖析得丝丝入扣,开出的药方更是对症下石,往往一剂便有奇效,无愧“神医”之名。
更令那些官员折服的,是他那渊博的学识。
他能与官员们从《论语》谈到《史记》,从诗词歌赋谈到棋艺书画,其见识之广博,辞令之典雅,常令那些自诩饱读诗书的官员都自愧弗如,心中暗暗称奇。
一个久居西域之人,对中原文化竟有如此登峰造极的理解,实乃奇人!
于是,“曹神医”之名不胫而走,待车队抵达山东时,他已是无数官员争相宴请的座上宾。
谁又能想到,这位悬壶济世的西域神医,精通华夏文化的异域使臣,其真实身份,竟是大明朝廷海捕文书上第一等的重犯,那位曾兴兵作乱,后来逃得不见踪影的废王,周王朱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