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明察,正如您所言,此案漏洞百出,任何稍有经验的刑名官吏都能识破。”
“可官场之上,关系错综复杂。待案子到了臣的手中,已不仅仅是一桩命案,它牵扯了县衙、府衙上下数十名官吏。”
“这些人,背后又各有师生、同门、同年、姻亲……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这张网,将山东官场上上下下,无数人都牵扯了进来。”
“臣若要为席云琅一人翻案,便要将这张大网全数撕破。”
“得罪的,将是整个山东官场!”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充满了无奈与悲凉:“后来,席照雪拦驾告状,圣意下达,我等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可陛下并未派钦差来审案,而是发回重审,这又让我等看到了一丝侥幸的希望。”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船上的人太多,谁也无法脱身。”
“若为席云琅翻案,则此前所有判决皆成枉法。”
“朝廷追责之下,不知多少人要落马丢官。”
“若坐实席云琅的死罪,则只需他一人赴死,便可保全山东上百名官吏的官位与前程。”
沈墨说到此处,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死灰。
“死席云琅一人,活山东官吏百人。”
“这道题并不难选。”
“臣虽为臬台,可在这张大网之中,亦不过是其中一环。”
“身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又哪能由得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
“想来想去,两相权衡,也只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也只好牺牲席云琅一人了。”
“他只是一介草民,性命本就无关轻重。”
“他的命,又怎么抵得上山东官场上百名官员的官职前程呢?”
话音落下,堂中一片死寂。
朱允熥怒喝道:“好一个牺牲席云琅一人!”
“你牺牲的,又岂只是他一人!”
“你牺牲的,是大明的律法,是朝廷的威严,是人心中的良知,是千千万万百姓的期望!”
“一句‘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八个字,就想将责任撇干吗?”
“你怕得罪同在官场为官的官员,怎么就不怕得罪山东一省的百姓,就不怕得罪朕呢?”
“为官不为民做主,反而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和光同尘。”
“你说你一文未贪,可在朕看来,你比那些贪官为害百姓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允熥吩咐道:“来人,将沈墨、赵文远及今日堂审的一干官吏即刻抓捕入狱,听候处理。”
说完,他转身拂袖而去。
徐妙锦及天枢司一众护卫,连忙紧紧跟上。
很快,陛下亲临县衙,审理冤案的消息,便传遍了单县大街小巷。
百姓们纷纷交口称赞,个个叫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正义最终还是得到了申张。
但回到驿站的朱允熥,心情却是十分的沉重。
微服私访为一名百姓洗涮冤屈,给百姓们树立一个人间仍有青天,仍有正义的形象,这当然不是他的根本目的。
大明这么大,若一个百姓的冤屈,都要皇帝亲自去救,那他又能救得了几个呢?
他没有分身之术,管不了天下的事。
真要都让皇帝去救的话,恐怕一万个冤魂,能救一个就不错了。
这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他去微服私访,最重要的目的,还是深入基层,了解民间疾苦,了解
亲自处理一桩冤案,是为一人申冤。
而一道政令,影响的便是千千万万的人。
一个新的制度,则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是,这种事,从来都是千古难题。
他能引进科学,在大明进行改革,是因为他知道后世的答案。
但官员贪腐的问题,谁负责的问题,却是直指人性灵魂,科学技术再怎么发展,也与此无关。
“熥哥哥,你猜得果然丝毫不差,这本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只是因为一开始弄错了,冤枉了好人,后来为了‘捂盖子’,便一错再错,将山东法务和刑事体系的大半官吏,都牵涉进来了。”
徐妙锦在他的身后轻轻叹息,也安慰道:“这并不是你的错,这种事,自古历来,皆难以杜绝。”
“熥哥哥能挖掘出来,为百姓平冤,伸张正义,肃清官场不正之风,应该高兴才对。”
朱允熥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官场糜烂至此,我身为皇帝,又哪里还高兴得起来呢。”
徐妙锦道:“陛下在河南的时候,已然制定新的政策,并降旨成立廉政司。”
“只是现在时日尚短,廉政司的筹办,人员的挑选,都还需要时日。”
“相信待到政策全部落地之后,官场不正之风,会扭转许多。”
朱允熥点了点头,道:“这一点,朕倒是不怀疑。”
“不过,席云琅此案,最重要的教训有三点,一是百姓向上投拆的渠道,仍然不够通畅。”
“朝廷难以利用百姓的检举,对官员形成有效的监督。”
“百姓自己的冤屈,也难以申诉。”
“这一条,朕之前的政策已经有了考量,增加了廉政司,设置巡回法庭,再加上原有的信件投拆再加强,三管齐下,应该能改变现在的局面。”
“二是官场上官员之间的利益勾兑,官官相护。这一条,通过引进流动的廉政司问政人员,以及各地巡回的法庭,虽不能治标,亦能大大缓解。”
“第三条则是官员的问责问题。”
朱允熥分析道:“凡是人便难免犯错,官员治理地方,处理案件,亦是如此。”
“以往的大明律法,对犯错的处罚太大,哪怕一点点小错,也会重重责罚,这本是好事。”
“可由于事前的制度约束严重不足,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